夫君祖母
  第十二章
  三姑娘闻言大惊,对着长夏喝了一声:“你敢!”
  长夏也确实有点不愿意去。
  她原本就是李氏挑出来送与二少爷的,算是有一份赏识之恩,按着原本的打算,她若是日后当真能成了二少爷的屋里人,也得靠着太太的颜面,听从太太的吩咐的。
  虽然这会儿这个安排是用不着了,太太也明摆着放弃了她这枚棋子,但她一个买来的丫鬟,平白无故的,谁会想得罪太太?
  长夏正琢磨着是不是先姑且应下,一会儿去三姑娘那随便拿两件不用的应付过去,便看见二少爷侧过身来,眸光淡淡的又补了一句:
  “可盯着仔细些,找够了就都是你的,找少了,我也只叫你补回来。”
  长夏心里又是猛地一跳,三姑娘那边借去的东西,她是知道个大概的,若是都给了她,那是实实在在的天降横财。
  虽是着实得罪了三姑娘与太太,但能换来这么多压箱底的银子……
  像是看出了长夏的犹豫,三姑娘想到自个那许多物件首饰,就急的眼眶通红,又拉了李氏:“娘亲……”
  李氏当然也是着急的,她出门时家里人没给她备嫁妆,之后却是动不动就上门来与她要银子,有老太太在,她又不掌中馈,手里能有多少银子?
  少不得,也会从女儿这头多少拿一点。
  到底钱帛动人心,听着这话,李氏焦急之下,便也难得的聪慧一回,知道齐茂行这个继子已是破罐子破摔,越发惹不起了,便立即将目标放在了苏磬音的身上:“磬音,你素来都是听话的,也劝劝茂行,怎么能和自己妹妹这般计较?”
  齐茂行可是活不了几日了,苏磬音往后的日子还要靠她这个婆婆的,她都开了口,苏磬音哪里敢不应!
  连李氏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齐茂行心下自然也清楚的很。
  连生父继母,甚至祖母都像是已然放弃了他,更何况苏磬音这个表面夫人?
  齐茂行微微垂眸,他根本就不指望苏磬音会为他不顾自个,因此神色更加冷漠下来,只等着她开口。
  苏磬音的确是开了口,她转过身,对长夏说的细声细气:“院里的东西,原先都是你阳春姐姐管的,你若不清楚,便请阳春姐姐回来一趟帮帮忙,也免得你一个人遗漏了。”
  苏磬音看出了她的顾忌,这话便是给她出了主意,你一个人惹不起,多来几个还不成?太太的体面在府里原也有限,有齐茂行给你撑着,真金白银在前头摆着,哪一个请不来?
  长夏果然眼前一亮,答应一声,一转身,风一般的疾步跑去。
  齐茂行在这话里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抬起头,看着身边低眉垂眼,还和以往一样装的满脸和顺的苏磬音,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李氏母女与祖母的前车之鉴在前,他对苏磬音原本并无指望的,但是也正是因着并无期待,这么一副突如其来的照拂,却反而更显难得珍惜。
  不易察觉的,他一路都挺得直直的脊背,这时便缓缓的放松下来。
  若是平常时候,他受了旁人的相助照顾,定然是要道谢回报的。
  但是对着苏磬音,又是眼前的这般情形,他一时不好多言,便只在心内默默记下,打定决心日后必要设法报还。
  齐茂行这样毫无征兆的飞来一笔,只叫李氏与三姑娘都是又急又气。
  偏她们又毫无办法,眼看着长夏的身影早已跑的看不见了,指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寻着了阳春,手脚再快些,说不得都已经翻起了她的东西!
  一想到这,便再顾不得留在这与他们多说,只留下一句忿忿的狠话,便也相携着朝着三姑娘的小院匆匆而去。
  齐茂行当然不对在意李氏母女的言语,他的表情冷漠,重新抬头,看向了面前祖母的陪房,袁嬷嬷。
  “二少爷……”
  不知道是因为李氏的前车之鉴,还是齐茂行此刻的眼神太过冷峻,方才还振振有词的袁嬷嬷,竟莫名的觉着有些心虚。
  齐茂行面无表情,他并不能断定祖母是在故意对他避而不见,但既然没有断定,他便只当祖母是当真犯了头疾,这时是真的睡下,并不知道他来罢了。
  这么想,不单单是为了祖母,更是为了他的心安。
  作出这般打算之后,他便像是有些累了,低声道:“等祖母醒了,劳嬷嬷代我传个话,便说……我不过皮肉伤,并无大碍,还请祖母保重自己身子为上,千万不必牵挂我,也不必为了我与父亲置气,拦着大少爷回来。”
  老太太有没有为了他与侯爷置气,袁嬷嬷是再清楚不过的,闻言眼神躲闪,几乎有些慌乱的连连应了。
  齐茂行见状越发沉了目光。
  虽然说完了自己打算的话,但眼下这情形,却又与他预料的差了实在太多。
  对着这般的祖母与袁嬷嬷,齐茂行只觉满心艰难,,自个将轮器转回了离去的方向。
  这轮椅乃是当初老侯爷最后几年用过的,用料很是结实,齐茂行伤毒未愈,又是第一次用,虽不至于转不动,却多少也显得有些费力。
  苏磬音见状,顺手就帮了一把,同时还不忘转过身,笑眯眯的告了辞:“妾身先送夫君回去,嬷嬷放心,妾身一得空就过来说清夫君身子如何,必不会令老太太白白担忧。”
  齐茂行闻言一顿,余光瞧见袁嬷嬷听了这话,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哀的抬了嘴角,再不多言,只是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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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目送着二少爷下了回廊,满面不安的袁嬷嬷方才匆匆回了屋内。
  她低着头,放缓了步子行到闭目养神的袁老太太身旁,一时有些摸不准的模样,低低的叫了一声:“老太太?”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明:“茂行走了?”
  “是。”袁嬷嬷站在一旁,将方才屋外各人的言语表现都一一说了一遍。
  说起齐茂行和李氏母女的冲突时,老太太神色不动,手下一下下的转着老佛珠,满面嫌恶的撇过脸,多听几句都嫌污了耳朵的模样:“一对蠢物。”
  等到说起二少爷时,转动佛珠的动作就明显迟钝起来。等到袁嬷嬷说到“二少爷嘱咐您,千万不必多牵挂,也不必为了他与侯爷置气,拦着大少爷……”时。
  老太太的手心猛地一紧,满面悲色的合了眼,一滴浊泪,便无声的顺着眼角深深的褶皱浸了出来。
  见了老太太这幅模样,袁嬷嬷反而松口气一般,拿了帕子呈上去:“二少爷带着伤处,还担忧着您着急特意过来了,您这又是何苦呢?”
  “茂行是个好孩子,这话,只听你说,我就是心抓似的疼,再亲耳听茂行说起来,我如何受得住!”
  袁老太太侧过头,话里满是真心实意的惋惜难过:“聪明懂事,又投殿下的眼缘,隔着七八岁待他如亲弟弟一般,原是最合适不过的……怎么就!”
  二少爷长在五福堂里,但以袁嬷嬷的辈分与资历,又何尝不是长在袁嬷嬷的眼皮底下?
  袁嬷嬷虽为下人,但因着心头一丝不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开了口:“您怎得也不拦一拦侯爷呢?二少爷这才伤了几日,也不是就等不得了……”
  老太太闻言,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般,猛地坐起身,神情凌厉:“够了,你我是等的得,宫中等得?殿下等得?”
  “天大的一份从龙之功,没了茂行,再没旁人填上去,侯府可能等得?”
  袁嬷嬷闻言一愣,不等开口,老太太却猛地坐起,咬紧了牙关:“当初我堵着一口气,硬将那几个小妇养的扫地出门,就是不许他们沾侯府一点!可偏偏剩下一个亲生的通儿,却是个只会掉书袋的废物!我与他老子一辈子体面荫封的官职,生生的叫他辞了!开朝时四公八侯,七十二将,在这盛京里,没了实权,顶着一个空爵位算个屁!”
  “当初侯爷在时,在太-祖跟前是什么体面?那是府里是什么光景?几十年,几十年,我眼看着我与老爷一手打下的侯府一日日往下败落,我夜夜睡都睡不安生,一闭上眼就怕自个到了下头、见了老爷再抬不起头!”
  “好容易我的姐儿争气,在宫里母凭子贵,封了中宫,得了太子,孙辈里又有了茂行聪明伶俐,我原想着,我原想着……”
  说到这时,老太太已是气的手心发颤,语带颤抖,仔细看去,连湿润的眼角竟都有些隐隐抽动。
  袁嬷嬷见状吓了一跳,她在五福堂里伺候了几十年,当然知道老太太这头风的毛病,一旦大怒大悲,就必是要犯的。
  她伺候的久了,也自然能看得出,老太太刚才在众人面前闹那一场头疼,不过是半真半假,借着躲避接大少爷的话头罢了,可眼下这神情,却是实实在在当真疼的厉害了!
  头风这症泛起来不是好受的,尤其袁老太太年事已高,看着就更是厉害。
  袁嬷嬷忙着去取了嗅糊药膏来,老太太分明脸色都已疼的发白,可口中还在低低的念叨着,仿佛是与谁解释:“不成的,府里等不得了,殿下自小就聪慧,单凭着自个在那深宫里越过一串的兄弟得封太子,就不是那等会顾念亲戚情分的性子,若是侯府无人无力,就算是亲外家他也不会另眼相待。”
  “趁着茂儿护驾的功劳还在,将君行送过去,太子殿下便是不念外家情分,只看着茂行的命,也要将扶他一把,这时候立住了,日后殿下登基了,那便是潜邸跟出来的股肱之臣,若等茂儿,人走茶凉,什么都迟了,等不得的……”
  “是是是,太太您说的是!”袁嬷嬷刚来伺候时,当今的侯爷还没大婚,老太太还是叫太太的,这会儿着急起来,就将旧时的称呼提了起来:“太太,咱们不说话了,您闭上眼,我给您揉上凝神的药膏子。”
  老太太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顿了半晌,果真闭上了眼睛。
  这位曾与老侯爷起于微末的老太君紧紧攥了佛珠,声音越发低微,神色却已经恢复了平静:“茂儿可怜,我知道,只我如今病的厉害,不中用……等君行回来了,我的病也好些,我再收拾李氏,好好瞧瞧茂儿,鸳鸯馆的吴家表妹,茂儿喜欢,我送到他眼前,再不叫他受委屈……”
  对着疼的额角都渗出了冷汗的老太太,袁嬷嬷心里的不得劲儿便也渐渐消了下去,她手下轻缓,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酸涩:
  “二少爷孝顺,定然知道您的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