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皇帝一进来,所有人都起身行礼,姜雍容也离席了。
  风长天拿汤泡饭,咣咣咣先干掉一碗,然后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桌上,便道:“都来坐,一起吃。”
  鲁嬷嬷和思仪顿时呆掉。
  身为宫人,竟敢和皇帝一个桌上吃饭,还要命不要?
  姜雍容道:“陛下,君臣有分,上下有别,不可乱了礼数,若是小处不收敛,到时被御史台劝谏,反而不美……”
  她的话还没说完,风长天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拎到椅子上,把筷子往她面前一放,简单明了在指示:“吃。”
  同时目光向小丰子等人一扫。
  小丰子比较有经验,立刻坐下了,还劝鲁嬷嬷和思仪,“嬷嬷,姐姐,快吃吧,别惹陛下生气。”
  话说当初小丰子也是打死不敢上桌,但风长天一下子就把他抛到了房顶上。
  “上房还是上桌,你自己选。”当时风长天这样说。
  小丰子立刻就屈服了。
  姜雍容彻底明白了,这人压根儿没拿自己当皇帝看,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皇帝怎么当。
  鲁嬷嬷保留了最后的倔强——去把宫门关上了。
  风长天在太庙里吃了三天斋,终于见到了荤腥,心情大好,胃口也大好,小丰子为他添了三碗饭,他道:“嬷嬷这鱼汤可真不错,不去御膳房可惜了。”
  鲁嬷嬷心里一惊。他只要一句话,她就可能要离开主子了。
  好在风长天接着道:“我们山上有个张婶,她也喜欢做鱼汤。啧啧,那鱼汤基本就是鱼的洗澡水,还没洗干净的那种,腥味能把方圆十里的野猫都引过来。”
  思仪最喜欢说话,以往在吃饭的时候都停不下来,这会儿跟皇帝坐一个桌上,起先还不敢开口,听风长天比她还能说,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那为什么不换掉她?”
  “换掉她?那哪儿行?她至少知道先把鱼剖了再煮,其它人直接把鱼从水里捞出来就扔锅里你敢信?”
  “那陛下为什么不请一个好点儿的厨子?”
  “嗐,虽然她做饭难吃,但酿酒有一手啊。”风长天说着,一脸怀念,“唉,她酿的烧刀子,那可是云川城第一流的。我来这宫里喝了许多贡酒,没有一个比得上。”
  “陛下可以把她接到宫里来酿酒呀。”思仪给他出主意。
  “你不懂,酿酒一是靠手艺,二是靠水,离了我天虎山的山泉,就酿不出那味道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倒甚是投机。
  思仪一时竟忘了这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好奇地道:“那你们在山上平时都做些什么啊?”
  姜雍容的筷子微微一顿。
  不好。
  姜安城告诉她,他在北疆找到风长天时,风长天正在当沙匪。
  没有人愿意提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尤其是上位者更是如此,因此知道的人缄口不提,不知道的人也绝口不问,没想到思仪却碰上了这个霉头。
  她正要想法子岔开话题,就听风长天朗声道:“替□□道,劫富济贫,铲奸除恶!”
  神情甚是骄傲,满怀豪迈之气。
  “哇!”思仪两眼晶亮,“陛下好厉害!”
  “哪里哪里,尽力而为罢了。”风长天一挥手,“毕竟爷可是北疆最大的沙匪头子,这些都是爷应该做的。”
  姜雍容:“……”
  风长天忽然望向她:“美人儿你怎么不说话?”
  姜雍容:“陛下,食不言,寝不语。”
  风长天一脸惋惜:“美人儿啊,你看看你,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怎么却活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姜雍容:“陛下,礼正乎名,陛下身为人君,更是需得谨言慎行。妾身姓姜,若陛下不愿意唤妾身一声皇嫂,可唤妾身姜氏。”
  “……”风长天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若不是这嗓音好听,我还以为说话的是文师傅和赵师傅呢!”
  文林和赵成哲是众臣推举出来的帝师,皆是儒学宗师,腹笥渊博,更兼一身正气,刚正不阿。
  姜雍容完全能理解两位大师每天面对这么个皇帝是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他叹完就灿然一笑,说道:“爷偏不!爷是个实诚人,就送进宫来的那些女人里头,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你不叫美人儿,她们岂不是全都得叫丑八怪?”
  他还教育她,“做人不能光图自己,你得为人家想一想嘛!”
  姜雍容:“……………………”
  饭后,鲁嬷嬷和思仪收拾餐盘,姜雍容亲自去泡茶。
  风长天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摊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
  啊,要是再来一坛酒,人生就圆满了……
  小丰子看他心情不错,乍着胆子劝道:“陛下,该起驾了。三日没有回宫,再加上之前剩下的,御书房里的奏折只怕要堆成山了……”
  风长天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丰公公老实答:“二。”
  “原来没瞎啊!”风长天瞪着他,“那你怎么就看不出来,爷就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些奏折,才不愿回去的。”
  小丰子苦恼:“可是姜相爷和六部的大人们老是催着奴才 ,让奴才催着点陛下……”
  “蠢材!他们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你到底是跟谁混的?”
  “当然是陛下!”这点小丰子绝对不会犹豫,陛下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人,但随即他的脸又垮下来了。
  御书房里的奏折真的已经堆满了,别说桌面和书架,连古董槅子里的古董都被清走了,依然放不下。再不抓紧些看完,偌大的御书房就要被挤爆了。
  风长天何尝不知道?但他每回走进御书房看见那些玩意儿就觉得了无生趣,这次太庙祭祖是他当皇帝以后办得最快活的差事,原因无它——终于可以不用看奏折了!
  可快活的日子就是这么短暂,转眼就过去了。
  而山一样的奏折还在等他。
  想想就不想干了!
  忽地,他的视线落在了姜雍容的书案上。
  清凉殿小,家具也样样都很小巧,比如这书案临窗而放,上面放着笔架与砚台,并一只青瓷鼓腹小花瓶,上面插着两枝带叶的腊梅,花苞还抱得严实,并未开放,但已经有一股幽香。
  一本古籍摊开在花下,一片叶子落在扉页间。
  风长天拿起书,“呼”地一口气将那片叶子吹开。
  “!!!!!!!”
  小丰子震惊了。
  陛下竟竟竟竟竟然主动拿起了书!
  难道是中邪了么?!!!
  那书也不知是什么年头的,纸张已经发脆发黄,似乎一翻就要散架,是以风长天拿得十分小心。
  上面的字十个里头倒有三四个不认识,一看之下,脑袋就“嗡”里一声响。
  但风长天却笑了。
  “!!!!!!”
  陛下不单拿起了书,还对着书笑!
  小丰子完全惊恐了,两腿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隔壁找太医。
  *
  姜雍容所谓“亲自泡茶”,也不过是在旁边等鲁嬷嬷泡好了,一会儿亲自端过去而已。
  “主子,想在这深宫里过活,皇恩是唯一的指望。陛下好声好气地,主子怎么倒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处处想冷陛下的心?”
  鲁嬷嬷一面泡茶,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言语上虽不大有分寸,但又没坏心,主子又何必较真呢?”
  思仪附和:“就是就是,陛下待人可真好,比先帝好多了!”
  姜雍容正色道:“正因为陛下没有分寸,所以我须得有分寸。”
  有些界限必然划清楚,尤其对是风长天这种毫无界限的人。
  鲁嬷嬷道:“主子别忘了,小皇子还指望着陛下看顾呢。”
  “我知道。”姜雍容无声地叹了口气。
  所以她要“亲自”泡茶。
  界限要划,礼数也不能缺。
  鲁嬷嬷斟了一盏茶给姜雍容:“主子品品看。”
  姜雍容一见那茶杯,道:“换一只杯子。”
  思仪讶异:“这就是主子日常用的。”
  姜雍容道:“以后都不用了。”
  鲁嬷嬷和思仪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解何故,但还是依言换了一只。
  鲁嬷嬷的茶艺是先家主夫人亲身传授,不说冠绝天下,冠绝皇宫不成问题。此时芽叶在茶水中浮沉,一旗一枪,根根分明。
  但这一番妙处对风长天基本是形同虚设,他抓起茶杯就喝,喝完道:“雍容啊……”
  这一声把姜雍容叫得眼角都跳了一下。
  女子的闺名只有最亲近的人叫得,这么着还不如被叫美人儿……
  偏偏风长天毫无自觉,这么款款地唤完之后,接着道,“我听小丰子说,你是平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啊。”
  才华,美貌,家世……姜雍容确实一样也不缺,许多儒林大佬登门任教,并非全冲着姜家的权势与礼遇,更多的是冲她这个学生。
  但那又有什么用?
  早知道她的人生会是这样,其实根本不需要去学那么多东西。
  “陛下谬赞,妾身只是粗通文墨。”
  “莫谦虚莫谦虚,连小丰子都知道你的才名,那显然是人尽皆知了。”风长天说着,起身走到她面前,认真地道,“雍容啊,你看,你求爷的事,爷已经答应你了,爷这么讲义气,你总不能不报答,是不是也该为我做点什么?”
  ……来了。
  姜雍容心中响起这两个字,镇定,幽冷。
  划界限没有用。在他不肯称呼她“皇嫂”或是“姜氏”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他有所图谋。
  不管是上位者的天性还是男人的天性,都注定他会习惯于强取豪夺。
  但是,绝无可能。
  她愿意在能力范围内保护年年,但绝不包括为年年委身于男人。
  她淡淡道:“那要看陛下想要哪种报答。”
  声音清冷至极,眼神冰凉,不带一丝温度。
  风长天像是看不到她的冷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帮我看看奏折行不行?”
  姜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