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白芷哑然,接过哨子才说:“让她照顾好我的虫子。”
  “婆婆说了,没收了,她搬家了,别去找了。姑姑没别的话,我就走了。”
  白芷招财猫一样的摆了两下手,目送他走远,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顾郁洲道:“原来是虫娘。练长风是真的该死了,埋了吧。”
  顾虞商问道:“虫娘是谁?”
  “你们出生前她就是天下最好的蛊师了。退隐江湖五十年了。她给的必不是凡物,收好吧。”
  在场人人心里为白芷惋惜,能得顾郁洲一声称赞的人就这么错过了,她要是不跑出来……何况这一趟原本的目的还没达到被正主截了和,当然,商陆是太幸运了。
  白芷掏了根绳把哨子一系挂到脖子上:“没蠢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老子蠢得起。”
  人人都在等她如何蠢得起,她却又好吃好睡了起来。每天一早,除了天不亮起来准备早饭、喂马、收拾车辆的人,第一个起的是她,顾郁洲起床的时候她早课都做了一半了,所有人跟随起身毕,她早课已做完。路上习骑射,学礼仪,晚上还是功课,习武修文,时间排得满满的全不用人催。还能抽空把队伍里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开药调理,自家人揣摩光了路过就拣人。毫不吝啬她神乎其技的医术,从不在病症上拿乔卖关子。
  即便如此,半个月后她又弄出一种药液,说是治哮喘。商陆忍不住问是什么时候搞的,白芷告诉他:“白天,路上想的。”
  顾家不乏刻苦用功的弟子,尤其顾郁洲的手下人人奋进,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来用。白芷与他们有着本质的不同,许多人刻苦是因为有竞争对手、有攀比的对象、眼中有名有利,她有的只是她自己的计划,你根本看不出她为了什么。似乎所有的精密、严准、博爱,只为锤炼她自己。
  散漫的人会觉得这样的人非常无趣,甚至瞧不起认为她从未享受过人生,而顾氏子弟中勤勉者却不免心生敬畏之意,不由效仿。
  只是嘴贱这一条,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二十五天之后,顾清羽指着远方天际一抹隐约的黛色对白芷说:“看到那边的山了吗?那里就是连天之城了,你准备好了吗?”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白芷心想,【有些战争是无法避免的。】
  第26章 初临
  在顾清羽给白芷指路的地方, 已进入了顾家核心的势力范围。这从周围人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回家的喜悦。白芷却发现这其中有一些有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轻声问顾清羽:“他们在戒备什么?”
  顾清羽道:“一个月来我们两处开战,这里也是战场要防止有漏网之鱼。”
  “哦。”
  “你的剑法还算熟练, 只是我与你师兄给你喂招终究与实战不同, 现在最好不要离开我们身边。你总爱到处找病人, 四年了也该休息一阵了。实在闲不住, 有的是伤者给你治。”
  “好。”
  “入城之后你还要准备一个月,开宗祠的礼仪十分繁复, 在这里, 与人相处要相敬如宾不可狎昵。”
  “好。”
  顾清羽又嘱咐几句就得回顾郁洲身边了,留下白芷举目四望, 只见四野一片平坦,秋收已经结束了。
  顾郁洲像个巡幸归来的皇帝,先被“监国太子”派来的“好皇孙”顾守仁道旁迎接。然后在顾守仁的陪同下接见了田庄的管事,先问收成,继而问:“还安宁吗?”管事是个中年男子,垂手答道:“近来有逃蹿的肖小之辈试图隐匿, 小的们听从大爷吩咐协助甄别, 已揪出十七人。”
  顾郁洲道:“这些你们都跟他讲吧。我只管等着过年了。”
  白芷开始还用心听着试图找到一点线索之类, 越听越无趣,等几个管事都回完了话, 才醒过味儿来——仪式感未免太浓重也太压抑了。哪怕顾郁洲面上含笑, 不明就里的人看他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般谈笑风声。
  好容易亲民的戏演完了, 顾郁洲便宣布加速前进。白芷跑去看商陆,这熊孩子恢复得挺不错已经能自己骑马了,拨转马头跟他并行:“你悠着点,后面那两刀刀口还没长好呢。”商陆道:“你不懂,我得快点好起来,你以为我想自己一身窟窿啊?那不是没办法吗?不过你放心,师父管护卫,我是师父的得力干将,我们会给你配最好的护卫的。”
  白芷翻了个白眼:“谢啦。”
  白微百忙之中也抽空过来,顺势插了一句:“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服侍的人也准备好了。”
  商陆问道:“住哪儿?”
  白微道:“朱鸟阁。服侍的人却不是我们准备的,细辛和苏子是带不进来的。”因为要安排护卫,所以住处会提前通知到顾清羽那里,顾清羽的许多庶务都是两个大弟子协助,是以他们也都提前知道了。
  商陆“哇”了一声,说:“挺近啊!”所谓挺近,乃是离顾郁洲的居所近。整个连天城从山脚往上叠房子,山势的原因不是完全规整的水平切片,依旧层次分明、等级分明,底下平原铺开的是田庄,往上依各人的身份、地位而分住在不同的层次。
  最高是顾郁洲的永乐殿,略往下一点,偏左是顾熙宫的永延阁,永延阁偏下是顾清羽兄弟、师兄弟们的居所,顾虞商没出嫁前也住这儿,现在也不时带着儿子回来小住。商陆他们在顾清羽的惊鸿阁里蹭着住,并不去更往下的地方居住。九司十三部在这里也有一席之地,上上下下一大团在偏右的地方。由于顾氏子弟许多都在九司十三部执事,有些人乐得住在办公的地方,几代下来左右的界限变得不明显。
  朱鸟阁的位置稍有点微妙,它应该是比惊鸿阁偏低一点,但是山势的关系,又只低那么一点点,这是一个既方便惊鸿阁走动,又离顾郁洲不太远的地方。对于一个半路收回家里来的孙女,这个规格未免有点高,毕竟顾熙宫的儿子们大多数也没有单辟一处居处的待遇。
  白芷在路上已知道了这些常识,马上说:“什么朱鸟阁呀?干脆改叫药庐算了。”肯定不是叫她敞开了住,而是让她工作的,她最大的利用价值也就在这上头了。
  商陆道:“药庐有地方了。司药管着呢,没把你编进司药,你偷笑吧。”
  白芷嘲笑道:“针尖大的地方,也分中朝、外朝吗?”
  白微对白芷道:“现在知道有多麻烦了吧?”他的心情很复杂,白芷不来,商陆不死在当场也要英年早逝,他再说不出“你不应该回来”这样的话,然而情况确实很复杂。真师妹那德性肯定入不了宗谱——除非凭脸联姻,反而是假的凭本事得到了承认,不明就里的人羡慕,然而师父根本不想自己的孩子踩进顾家这个大坑里。
  顾家是个什么地方呢?外面看繁花似锦、暗地里斗角勾心,看商陆的一身伤就知道了。老爷子召顾清羽回来根本不是什么逼小儿子回来继承家业的!“大师伯”他虽然受伤,依然没被老爷子放弃,还主持了这一次连天城的清剿。老爷子依旧掌控一切,你以为他是个年老的昏君带着宠妃巡幸,结局是被逼宫篡位,他一转身一勺把作乱的都烩了。
  白微承认,白芷得是个有心眼儿的姑娘,当然良心不坏,对他们也够义气,越是这样他越不想这个人留在这里。顾清羽和陆英也是这么个心情,所以他们也很为难,“造化弄人”四个字听起来像推卸责任,只有说的人才知道那种无力感。四年了,从到了连天城开始,他们就在坑里扑腾,越扑腾越见不着底。白微自认聪明才智不输于人,也凭本事站住了脚,依旧不断被教做人。
  白芷道:“你以为我想?我那儿养虫子刚入门,天降尸首扔门口了,我还住下去吗?”
  师兄弟默然,商陆一提缰绳:“二师兄,回去肯定得忙,你快去帮大师兄吧,师妹这儿有我照顾呢,我再给她好好说说道理。”
  白微道:“师父把你安排巡守朱鸟阁附近,不过你们也别玩得太疯了,规矩还是要的!朱鸟阁的防守也加强了,你带几个人常驻,老爷子会派黑面下来。”
  “啊?他怎么……”
  【太子深肖朕躬。】白芷腹诽,没敢说出来。黑面大人常年带着张黑色鬼面具,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是顾郁洲身边的侍卫,顾清羽说过,他的武功未必及得上这位。白芷是不值得这个人出动的,估计为了是在顾熙宫痊愈或者死掉之前让主治医师活着。
  白微道:“你两个别再没心没肺了,都小心一点。互相监督!”说完纵马而去,留下白芷与商陆瞪眼。
  商陆道:“既然以后住得近了,那就不急于一时了,慢慢走吧,哎,进去之后先管好嘴啊。”
  “好说,我能忍着四年不骂人呢,”白芷冲他皱鼻子,“哎,要是有常驻的岗哨,我要求有一、两个女孩子,方便。”
  商陆道:“还用你说?朱鸟阁啊,我想想,哎哟,到了,回去安顿下来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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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天城就在眼前,顾熙宫带领一大群人在山下迎候。
  顾郁洲在马上看了一看,才翻身下马,除了护卫的马队,其他人纷纷跳下马来。顾熙宫应该有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像刚四十的样子,他面容俊美,因病而瘦稍显清癯,一双眸子神采奕奕。旁边应该是他的妻子,风韵犹存显得很温婉。他们的身后男女老少都有,白芷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从年龄、长相上猜出几个青年有可能是顾熙宫的儿子。
  顾熙宫的声音也很好听,微带一点气息:“恭迎父亲回家。”又与弟弟妹妹等打招呼,顾清羽回头对白芷使眼色,商陆轻推了她一把:“快去。”
  顾郁洲还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这样发话:“你侄女回家了,这次出门总算没有一无所获。”
  顾清羽对白芷点点头,白芷对顾熙宫夫妇行礼:“伯父安、伯母安。”
  顾熙宫亲自伸手扶起白芷:“安,大家都好,以后回家了你也会好的。”白芷的指尖轻触他的腕间,顾熙宫看了过来,白芷笑笑:“职业习惯。”顾熙宫对顾清羽道:“现在父女团聚了,你也收了心吧,家里安稳住下比外面奔波好得多。”
  顾清羽对大哥比对亲爹亲近,笑容里有一丝暖意。顾家大伯母道:“孩子的住处已经布置过了,回去看看有什么要改的都对我讲。”顺势将白芷带到了一边,拉着白芷问长问短。白芷道:“我吃得少睡得也少,不用太费心。”
  大伯母说:“吃得少就更要吃得好,睡得少就更要睡得舒服。”
  白芷笑了,小声问:“这儿病人多吗?要是太少,我得出去蹓跶。”
  大伯母道:“一路辛苦,你先住下,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我办不了的,有你伯父、父亲,纵使我们办不了,还有老爷子呢。”
  略叙几句便是回居所,从山脚往上有百折千回的楼梯、参差的吊篮。运伕、杂役等服侍人或从两侧或从隐瞒的通道,或自己或搬运物品布置,工蚁一样的忙碌着。
  顾郁洲携着长子的手未见如何运功,一步数尺已率先登临。白芷等人都跟在后面,她轻功用得多耍得溜未见落后,大伯母也是气息绵长不见疲态。随从们陆续往各自的上司那里覆命,身后的人少了一些,最后只有顾郁洲一大家子到了上面的永乐殿,白芷没看到那对双胞胎,也不知道他们被安排到哪里了。
  这时才是一大家人左昭右穆给顾郁洲行礼,白芷这方面的礼仪在路上被顾虞商训练过也没出差错。感觉跟演戏似的,内心没有一点震撼。行礼毕是叙座,也是排的次序,白芷被安排在顾清羽的下手,老实听顾郁洲说了一番:“你们都很用心,只不过不可松懈。老大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唔,你们几个,带这孩子去安置。黑面,你跟着小姐。”
  白芷又被点名了,只见大伯母率先说:“是。”顾清羽也带着徒弟一起到了朱鸟阁——离得近。顾翊徵与顾虞商住得也顺路,大家都一起走。顾翊徵的妻子前年病死,他有三子一女也都跟着,连着大伯家的几个堂兄,这时候扔一发炮弹下来,顾郁洲怕不要绝后。顾翊徵与顾清羽对顾婉更关切一些,都说给她带了东西。
  顾熙宫十个儿子里有三个比白芷还小,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对白芷都不排斥。一是他的医术,二是一看这张脸就是顾家人该有的样子。三则顾清羽是一个自律又讲道理的人,怎么没听到有妻子就多了个女儿呢?所以大家对她的出身也就不那么挑剔。
  只是长辈在前,所有人都憋着。行走几处楼梯、栈道,不大会儿就到了朱鸟阁。
  朱鸟阁一面背山,山势的关系并不是方方正正而是错落有致。这些说是“阁”,实则是一大片亭台楼宇,开辟了一个不小的两进院落,种了几株花树。管事模样的一个中年女子带着四男四女,在门前问好,大伯母称管事的中年女子“李嫂”,商陆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劲装的青年也站在门前。
  木石结构,建筑与门窗家具的颜色都偏浅,檐角挂着风铃,窗上也不是方方正正的死板条格而是雕成轻云丹霞状,配着树上还没落尽的花、墙角挺拔的竹,恍惚间仿如仙境。山溪从上面流下来先在后院积出一汪幽潭,又流到前院的池塘,最后从左前方的院墙底下流出去。
  看了一眼之后顾翊徵说:“好啦,都认识路了,先让她休息以后有的是日子亲近。”顾虞商指着不远处一处院落说:“我住那儿,有空来玩儿,我年轻时弄了不少好东西还留在那里呢。”说完也不留恋,瞬间走了个干净。
  大伯母只留司药的顾守礼陪同,与顾清羽等人进来了。李嫂一个眼风,身后的人都行动了起来,烹茶的、引路的、开门的,安静而高效。
  前院的会客厅、书房、茶室、凉亭、琴台之类,都是一扫而过。药庐却看得尤其仔细,宽阔的三间房,建作三层,药材、成药、药炉等等各有存放之处。
  大伯母说:“这些都是你三哥布置的,有什么不妥当的就让他改。”
  白芷一看这个就喜欢上了,将药柜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药很齐全,治一般的病足够用了。不过我以往都是看疾病多,刀棒伤治治再看需要什么,东西的年份不用很久,新鲜就行。药材存放的时间长了容易失效,随拿随用才好。”
  顾守礼含笑道:“好。过两天我把司药那里的人带来你挑,选合用的给你打下手。如果他们太蠢,顾家伶俐的孩子有的是,随便你选。”原本白芷还觉得放九个仆人在这儿太奢侈,此时发现伺候的人还不止这九个。不由说:“人太多了。”
  大伯母道:“他们会很安静,你这里以后少不得会有人打扰,我只怕你这些人还不够用,”指着窗外一间独立的屋子说:“里面是柴炭,连天城里要格外注意火烛。”
  白芷想了一下,说:“好。”
  后面是居住的地方,借势设了一处小假山,正房是白芷住的,院里散着的几处房舍,是练功房、库房、客房、小厨房之类。男女有别,大伯母没带人参观后院,指着方位介绍而已。将人带到后院的茶室里坐着,才说:“瞧瞧,我看这些人还不够用的。”
  顾守礼笑道:“别光说呀,您不给妹妹安排上吗?常说想要个女孩儿来疼,如今就这么疼的?”
  大伯母道:“太招眼了不好。拆我的台,我回去再收拾你。”
  顾守礼作势讨饶。
  笑闹间,李嫂来说:“茶烹好了。”几人在后院的小茶室里饮了一回茶,大伯母对顾清羽说:“父亲说今天各自回去用餐,明天再开宴,你们正好聚一聚,我们就不打扰啦。有什么事儿都明天再说。”
  送走了这对母子,商陆指着一男一女给白芷介绍:“房杰,左虹。”两人间膝单地行礼。白芷微笑:“有劳。”李嫂又带着仆人来给白芷行礼,白芷也微笑道好。商陆道:“仆役会有轮班,你认好了脸,别叫脸生的混进来。啊,对了。黑面不换,记住了。”
  白芷道:“好。你和房杰左虹是不是也常驻的?”
  “对呀。”
  “客房随你挑。南墙底下的那一排房呢?干什么用的?”
  李嫂恭敬地答道:“是下人们歇脚的地方。或有主人需要、或有事宵禁回不去,就住那里。”
  “那种地方住久了容易生病,不是还有空房子吗?挑个通风有太阳的,您安排吧。”
  李嫂依旧恭敬地道:“是。”
  白芷目光扫向黑面,看身型这是位仁兄,总不能睡觉也跟着她吧?黑面道:“不用管我。”
  白芷指着练功房说:“您随意。”
  说完话白微与陆英也赶了过来,顾清羽一系这才得以暂聚。黑面微微点头,一闪身上了一颗花树。李嫂问了各人喜好,带人去厨下忙活。
  白微先问:“有什么感想?”
  “这山够结实的。”白芷喃喃地说。
  白微诧异道:“就这一句?”
  “太结实了,”白芷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兴致勃勃地说,“等我闲下来给你讲个二师兄扛九齿钉耙的故事吧!”
  白微怒瞪她:“一听就知道不是个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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