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5
  凌晨三点半,正是夜最深时分。
  病房为了不打扰病人休息,已经关了灯,门下缝隙透着走廊惨白的光,间隙有护士推着不锈钢小车,“咕噜噜……”的声音由远到近,直到消失在医院大楼的尽头。
  谢景平躺在床上,倏忽睁开眼睛,瞳孔深处隐约映出窗外透着无边夜色而来的缥缈的灯光。
  铁架上的输液袋还剩下大半,药液正顺着软管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隐隐可以听见落在滴壶时的滴答声。
  谢景猛然坐起身子,拔掉了手上的输液针管,顾不上一溜血珠随着针头滋的冒了出来,直接跑了出去。
  巡视的护士看见他,顿时大惊失色,“哎哟,小伙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吊瓶还没有输完呢吧?”
  药劲没过,谢景还有点迷蒙,因此步子有点踉跄,“白夜呢?白夜在哪里?”
  远处人声喧杂,谢景探头看过去,护士满面焦急,“谁?哦……你说的是和你一起来的,拉过来的时候,需要紧急输血,已经去动手术了,他——”
  谢景猛地抬起头来, 带着血丝的眼睛与那护士对视,后者心里突地一跳。
  ——明明他身上穿着宽大因此显得他十分瘦弱的病号服,乱糟糟的头发以及一张满是憔悴不堪的脸。但此时此刻好像突然有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一下子从他的灵魂深处冒头出来,整个人裹挟着尖锐得令人压抑的气势,让人喘不过气来。
  护士下意识放轻了自己的声音,“小伙子,那……那病人是……是警察,公安局的送过来的时候,在当时没能来得及联系家属的情况下,已经紧急实施手术了。”说完这话,那护士都觉得自己简直废话一堆,俩人是一起的,他能不知道那中弹的年轻人是警察嘛。
  “他呢?”谢景沉声说着,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切割气管与肺泡。
  “……”护士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突然眼睛一亮,抬手向远方招呼着,“诶,警察同志,你们这小同志醒了,你过来看看。”
  来人是赵冬冬。
  赵冬冬在被津安利良市当地警方联系后,整个人吓得魂都去了一半,接着他就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资本主义的霸权——立马联系雷珩雷处包了个专机,连夜杀了过来。
  “小景!”赵冬冬推开各路人马,硬是从急诊室闹哄哄的走廊挤了过来,“你好点了没有啊?”
  “队长呢?”直到这时,他身上那压人的气势才唰然退去了,平凡淡然的气息开始无声无息的显露出来。
  “你们认识是吧,你赶紧劝劝他,他都还打着吊瓶呢,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跑出来,还要不要命了……”护士指着谢景给赵冬冬絮絮叨叨的。
  谢景没理会,看着赵冬冬再次问道,“队长呢?”
  赵冬冬醒悟过来,赶忙说道,“没事,子弹已经成功挖出来了,虽然当时由于腹部中枪又中刀的,失血有点严重,但是手术挺成功的,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就是现在还没醒过来,得静养一下。”
  腹部中枪又中刀,失血有点严重……周围天旋地转,赵冬冬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化作虚无。
  赵冬冬手忙脚乱的扶起他,说着,“哎……哎哎……小景呀,老大他已经没事了,你赶紧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呢啊。”
  谢景眼前黑沉一片,神志恍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脊柱里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支撑住了他,他推开赵冬冬硬是凭自己站稳了身子,“我没事,我要去看他。”
  “……”赵冬冬一时语塞,也知道劝不住,就给那显然还很是不放心的护士摆摆手,扶着谢景往白夜的看护病房过去,“现在还没醒呢,医生不让进去,怕吵。”
  “我在门口守着他就行。”
  赵冬冬刚想说,那这么多人也用不着你一个病号守啊,但是他转瞬想到两人的关系,遂住嘴了。
  虽然两个人也没有明面上提过,但是那特么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他还是亲眼在天堑山抓包过两人,那啥啥啥的。
  高级病房走廊安静清幽,也没有几个家属,赵冬冬扶着谢景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大喘了口气问道,“不过,你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啊?”
  谢景刚想说话,赵冬冬兜里手机一震,有人打电话过来了,赵冬冬又立刻站起身来接电话,“怎么样?”
  “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景恍惚朝他看过去。
  “嘭!”赵冬冬一拳锤在墙上,“我艹,把恭海所有基层人员都调过来,我就不信了,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个龟孙子给老子抓出来,艹,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们老大头上动土,啊?!”
  赵冬冬控制不住怒吼出声,走廊三三两两的病人家属同时皱眉看过来,但是又讪讪不敢上前。
  “抓不到的。”
  赵冬冬双手抱住头, 十指用力地插进头, 片刻后终于抬起脸沙哑道,“啥?小景你刚刚说啥?”
  楼下隐约可以听到急诊大楼门口传来的呼号声,但是这里却安静得令人窒息。谢景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和缓而语意沉重,“抓不到的。”
  “……”
  谢景短促地扯了扯唇角,“他们不是人。”
  赵冬冬皱着眉,“不是,小景,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给我详细说说。”
  他们两人的目光在走廊头顶惨白的灯光下交汇,半晌谢景缓缓道,“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是普通人,就是……突然出现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缠斗中,就有人开枪了。附近居民听到枪声,就报警了。”
  赵冬冬点点头,啐了一口,“我管他是不是普通人,天皇老子敢动你们,也得照样给老子死!”赵冬冬发起狠来,也是要人命得很。
  只是他没注意到,谢景微垂着头,毫无血色的脸格外森寒。
  ·
  “哎哟,我景呢?谁看见我们小景了?”杨卫刚刚从筒子楼现场赶过来,随便在急诊大楼门口逮着个小护士问,“你们送过来急诊的警察和他一起的人呢?那是我队长他们啊!”
  小护士倒是知道今天有个中弹送来紧急动手术的警察,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口中说的,她解释道,“今天是有个警察中弹送过来了,但手术已经完了,现在人在病房静养呢。”
  当地公安人在楼下守着,听见他问,赶紧过来说着,“你是恭海那边过来的同志?”
  “诶,对,那是我们队长和我们队一个小警察。”
  “这个你放心,已经抢救过来了,我们这边会积极配合工作的,一定抓紧把这个袭警的人给抓到。”
  杨卫懒得跟他说这些客套话,他这才从现场跑过来,就那样子,能抓到个毛,“别说这些了,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那警察赶紧带着杨卫来病房了,杨卫远远瞧见了赵冬冬和在长椅上勾着背脊的谢景,赶忙从走廊尽头跑过来,“怎么回事啊?小景你没事吧,怎么不去休息?”
  谢景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杨卫一看到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吓一跳,“天,你眼睛怎么红成这个样子,护士呢?你检查做了没有啊?”
  赵冬冬一把把杨卫拉到对面椅子坐下,责备道,“老大还在里面躺着呢,你觉得小景能睡得着?”
  “哦哦哦。”杨卫恍然大悟,“那啥,现场情况不太妙。遗留弹壳技侦那边看过了,是属于自制黑枪种类,不好查,而且那地方附近连个监控也没有,估计够呛。”
  谢景目光投过去,“有采集到指纹、血迹之类的东西吗?”
  “哦,这个,有,肯定有。”杨卫忙不迭一连串说道。
  “上系统了吗?”
  杨卫说道,“我和赵冬冬是连夜赶过来的,这事情还不知道是我们这边处理,还是津安这边当地公安机关处理呢。不过已经派人封锁现场和追查歹徒了,然后黄彪主任他们也被紧急调派过来,估计天亮应该能到,邓局那边挺担心的,怕是你们查案子遇到凶手打击报复了。”
  “不用让他们处理,而且我说的系统是神都的。”
  杨卫心下一凛,“不是,这……这啥意思啊?”
  “这个事情再查下去没有意思了,就算是现场采集到了指纹、潜血一类的,上公安内部检索系统,能查出来的恐怕也只是这个人是个上过全国通缉令的在逃重刑犯,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全国每年在逃的通缉犯,不说绝大部分,至少有十分之一和我们有关,因为这些人异于常人,也有着一套完善的边缘网,比之普通的犯罪机构更为强大,也更为缜密,这不是普通人可以抗衡的。”
  天底下赚钱的事千千万,如果自己又有能力,又有来钱快的方法,谁甘愿每天安安分分当个小职员呢?
  更何况他们骨子本就流淌着那些肮脏下作的血,他们好斗、狠厉、嗜血。他们绝大部分的恶劣因子大过那些所谓的信念、肝胆、执着。这是很多混血种不愿接受,但却无法改变的事实。
  杨卫听谢景沉声说了这么一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小景的意思是,袭击你们的不是普通人,是——”他话语顿了顿,指了指赵冬冬又指了指自己,“和我们一样的人?”
  赵冬冬一脸无语,“你才反应过来啊。”
  杨卫不解了,“可是这和我们查不查没有关系啊,管他是人还是混血种,犯了错就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我们查不到,也抓不住他们。”尽管谢景不愿意,但是此刻他也不得不说出这个事实。
  杨卫抓抓头发,“那查都没查,怎么可能会抓不到呢?”其实杨卫也觉得可能抓不到了,因为津安当地这边可能当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封锁交通要道,现场除了遗留的弹壳和匕首,几乎没有其他信息。
  “等等!”赵冬冬敏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对啊,按道理来说,其实本质上,普通人和混血种如果不进行血样检测、或者是遇到狂暴化的情况,基本上是没办法辨别出来的。小景你怎么就肯定袭击你和老大的人是混血种的?”
  “……”
  赵冬冬,“难道是那人给你们说的?”
  谢景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我们长久以来同他们做斗争,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爪牙,不是照样在午夜盛行吗?”
  赵冬冬一卡,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卫瞅了瞅,出来打圆场,“话是这么说,但是涉枪又袭警的,公安机关那边肯定是要准备相关的现勘工作的,要是我们这边不管也行,让津安这边处理得了。不过,这也说不过去啊,怎么能让队长白白挨一枪啊。”
  赵冬冬用手肘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说了。
  他们对面,谢景低垂着头,显得颇为无精打采。
  杨卫顿时住嘴,赵冬冬说道,“那啥,也不用太担心,我们体质比普通人强太多了,挨两枪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杨卫捂了捂眼睛,一脸的惨不忍睹,心说你可拉几把倒吧,就你这安慰法,还不如原地爆炸呢,“要不小景你先去休息,这儿有我和赵冬冬守着呢,你不也受伤了嘛。”
  谢景摇摇头,“我没事。”
  比起白夜,他是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他既没有中弹,也没有中刀,就连基本的剐蹭伤都没有,不过就是被人打了针麻醉剂罢了。
  杨卫也没有看到伤情报告,白夜都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下意识认为谢景肯定也伤得不轻,“你就别逞强了,知道你担心队长,但是队长已经脱离危险了,你就别担心了,赶紧去休息着吧。”
  谢景低声说,“嗯,我知道。”他知道白夜一定会没事的,他没说自己要休息的事。
  赵冬冬和杨卫自知不好再劝,赵冬冬摸了摸鼻头,“那……”他转瞬想到什么,站起来往外跑,边跑边小声说道,“你们等我一下。”
  过一会儿,只见赵冬冬带着两个护士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呐呐呐,这就是我们那小同志,你们帮忙安排一下哈。”
  谢景杨卫一脸雾水,只见两护士简单检查了一下谢景的身体,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小心翼翼推开了病房的门,“那你就先在这里休息吧,不过不能吵闹,以免影响病人休息。”
  谢景这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笑得一脸姨父像的赵冬冬,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谢景被七手八脚的扶在床上躺着,护士顺道检查了一下各种医疗仪器和监护设备。直到房门关上,走廊透进来的光源消失。他才扭过头,望向隔壁病床。
  白夜戴着呼吸面罩,侧脸轮廓被遮住大半,雪白的病房里,只有心率仪发出不疾不徐的嘀嘀声,闪着红绿交错的光。
  混血种的身体机能比之常人确实好多了,现在白夜的心跳和生命特征都非常的平稳。谢景几乎不敢大声呼气,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走到白夜的床边低头看他。随着白夜呼吸起伏,氧气罩微微泛起温热的白气。
  谢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电视上男女主在病房前注视的狗血桥段会落到自己的身上。他抓起白夜的手紧紧攥住,抬手抚平白夜在昏迷中微微皱着的眉头,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鼻唇,眼底渐渐浮现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悲伤的情绪。
  他近乎虔诚地将白夜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怎么办?白夜,我该怎么办?”
  突然谢景动作一顿——他的手突然被白夜反握住了。
  按道理如果是普通人经历了这样的手术,一般恢复时间至少都是需要七八个小时才能缓过来的,而且第一晚上也会比较难捱,因为手术的麻药过后,伤口带来的疼痛是难以承受的。
  但是白夜都生生挨住了,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把视线偏向谢景,带着低沉地令人心疼的颤音开口问道,“什么怎么办?”
  “……”
  白夜呼吸面罩下的唇微微勾了勾,“别怕,我醒了,不会让你守寡的。”
  难得这时候他还能开玩笑,谢景那眼底氤氲的悲伤慢慢被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取代,他说,“睡会儿吗?”
  白夜只是看着他,目光逐渐有了神采,半晌他才说道,“挺疼的,睡不着,疼得我睡不着。”
  谢景一下子慌了,就要忙着去按铃,“我让他们来给你打止痛针!”
  白夜没力气拽他的手,只好抓着不放,“别,不用大晚上麻烦人家医护人员了,我忍忍就好了。”
  谢景急了,“这怎么能忍呢,你又不是不怕痛。”
  走廊上推着小推车经过的脚步声近而又远。
  两人对视半晌,交握的手心就像是有无形的静电顺着末梢神经蹿上脊柱,直抵大脑,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能忍的。”白夜眼帘微抬,温柔的波纹在他眼底微微荡漾,他的声音轻而柔和,“就是想你忍不了。”
  谢景突然感觉自己很虚弱,应该去躺着了。
  “你不表态一下吗?”
  谢景望着他,“我也想你。”
  病房里面每张病床都配备得有椅子,谢景就这么握住他的手坐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夜的呼吸终于再次恢复了昏沉悠长。
  他睡着了。
  谢景没有动,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这么看着他,耳语似地小声道,“见到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