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
  楚国平城十八年春。
  楚王早膳之时就着清粥小菜关心了一下儿女的生活。
  成年的皇子一共五位,除了老三,其它都已婚配,老大的两个儿子都会上房揭瓦了。老二的女儿也满了周岁。老五去年成婚,王妃还未传来身孕的消息,但小妾已经在王妃未过门的时候生下三位女儿。就连今年年初刚成婚的老四,三日前也入宫禀报了王妃有孕的喜讯。
  “冀儿快回来了吧。”
  “是啊,”王后齐心赔笑道,“三皇子的随从昨日来报,这几日便回来了。”
  楚王看着宫女夹到自己玉碟中的凉拌油菜花,轻叹一声,“冀儿最喜欢这些时令蔬果,你着人给备上。”
  “这是自然,我早早便吩咐下去了。”齐王后笑得温婉,回头瞥了身后丫鬟一眼,见丫鬟点头退下,才夹了一筷桂花米糕到楚王碗中,“皇子当中,只剩冀儿的身边也没个贴心人。陛下何不给冀儿指个王妃?”
  楚王见齐王后上心周冀的婚事,很是满意,笑了笑,“等他回来,朕问问他,可否有哪家中意的姑娘。”
  “世人谁人不知冀儿姿容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也要有配得上他的美人才是。”
  楚王欣慰地吃下油菜花。
  “对了,前几日燕国派人来传燕国王后病重,想见见那位质子,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为何不允呢?”
  “你懂什么?妇人之仁!”楚王立刻变了脸,“燕王近年常常抱恙,早有禅位之心,那李崇云此刻回去,便是放虎归山!”
  “好了好了,我这个深宫妇人懂什么。”齐王后立刻笑着安抚,但早膳上楚王提到先王后一句不痛不痒话,齐王后却放在了心上。
  三皇子周冀是楚王那第一位红颜薄命的王后沈霜留下的唯一的骨肉。沈霜因难产而死,周冀生来就弱多病,御医皆说活不到成年。
  可他如今不但活到了成年,还是楚王最上心的皇子。
  看着楚王剩下的桂花糕,齐王后心里越发堵得慌,狠狠地放下筷子。
  百里之外的驿站之中。七杀气喘吁吁地推窗翻身而入,单膝跪地,“殿下,有刺客。”
  “死了几人?”
  七杀抬头看着只顾低头扒拉键盘人,意料之中地回答道:“八名。”
  “查不出身份?”
  “很干净,没有江湖帮派的符印纹身,都是提前服毒的死士……八成,是宫里的人。”
  “最近行情怎么样?”
  “……黑市上每具男尸涨了三分钱,女尸涨了五分。”
  “嗯。”
  每次看到三皇子心满意足拨拉算盘的模样,七杀真的很想广而告之那些派杀手来杀三皇子的人:你们都醒醒吧!三皇子不但毫发不损,杀手最后都被卖了个好价钱充盈了三皇子的腰包啊!到底图个啥啊!就是为了给他锻炼身体吗!
  堂堂御前护卫搬了一路尸体不说,还要负责和黑市不良商人讨价还价,讨不到好价钱还要挨骂。七杀的心在流泪,但还是强颜欢笑,决定看在昭阳殿下好看的份上忍了下来,“殿下,你看时候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周冀晃了晃算盘,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如血残阳,“不,连夜赶路。”
  七杀哀求,“殿下,您看看我这黑眼圈。”
  周冀晃得算盘珠子哗啦啦地响,淡淡地瞥了一眼七杀,笑道:“前几日你不是还一直跟我念叨,你那瞎了眼的老母亲孤苦伶仃一人在家有多可怜么?怎么,不想早点回去陪她老人家了?”
  “……”
  七杀背后一凛,连忙起身退出房间。
  合上房门的一瞬,他缓缓松了一口气,想起了太傅王越评价三皇子的话。
  笑温如煦,心寒似刀,实非良人。
  七杀读书少,本就羡慕文化人,对太傅更是钦慕。状元就是不一样,总结得太到位了!
  不过若真是良人,只怕也活不到现在。
  翌日深夜,周冀赶在门禁落下前匆匆入了城。
  进入王宫,夜色已深,父王早已安歇。周冀回到自己的昭阳殿,好好地泡了个澡,闻着四丫头焚的雪松香一路上的杀戮烦扰也除去了许多。
  昭阳殿,雪松香,可是楚城那四丫头独自研制的。据说有镇静安神,清心除烦的功效。
  月色似水,倾斜而下,照得遍地生辉。周冀呆呆地望着窗外,直到被宫女的请安拉回神:
  “殿下,您回来了。”
  “小六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四姐姐刚才还念叨你呢。”
  昭阳殿的六个丫鬟里,排第六的唤做六安,最擅长厨艺。六安道:“自打前几日燕国使者来报,燕国王后重病垂危,李公子这两日什么都不吃。适才奴婢回来的时候,李公子还未歇下。”
  周冀将她扶起,“我不在的日子,可有人欺负你们?”
  “以前欺负李公子的那些奴才都知道奴婢是昭阳殿的人,现如今无人敢造次。”
  “他除了不思饮食,可有其他异样?”
  六安想了想,摇头:“并无异样。”
  “并无异样。”
  听见殿下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六安惶惶不安起来,殿下心细如发,断不会无缘无故这般问……可是她这几日疏忽了什么?
  六安心虚地抬起头却看见周冀轻松地笑着低头端详她,“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然数日不见,又漂亮了!”
  六安到底是花季少女,羞涩地红了脸,低下头,“殿下惯会取笑奴婢。”
  少女的手心却粗糙厚实……这是常年使刀的印证。
  周冀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再大些,我给你做媒,寻个好郎君。”
  六安惊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地:“六安愚钝难堪大用,但效犬马之劳,报陛下收留之恩,望殿下不弃。”
  “行,那就再给我做几年好吃的,”周冀摸摸她的头,“天色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是。”
  周冀从小未长在皇宫中,清静惯了,不喜人贴身侍奉,太监宫女夜里当值都在店外。他环顾空空的殿堂,从酒窖摸一坛老酒,晃出昭阳殿。
  “喂!”
  一身粗布黑麻衣衫也掩不住李崇云凛凛身躯。
  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他,李崇云缓缓地转过身来,锐利深邃目光上一如既往地蒙着的周冀熟悉的漠然神色。
  漠然如冬日冰河。
  周冀常常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调侃他,这幅面具戴得久了,只怕是以后想摘也摘不掉了。
  偌大的皇宫之中,有几人察觉得到毫无波澜的冰层下涌动着湍急的黑色旋涡。
  “昭阳殿下。”
  声音浑厚,低沉有力,丝毫看不出两日未进食的模样。
  周冀提着老酒走到樱花树前,撕开封口,酒香四溢,花香扑鼻。他捧着坛子喝了一大口,笑着递给身边的人。
  李崇云摇头。
  周冀笑着调侃他:“你向来可是能吃些酒的。上次我那坛十年陈酿,几乎被你一个人吃净了。”
  李崇云依旧摇头。
  周冀笑得越发明艳,也不劝他,兀自饮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点头向上扬出一片清亮,道:“我自己喝也是寂寞,好酒要敬天。”
  他笑着倒了一些在地上,“敬地。”
  满地的花瓣沾着酒水,月光下晶莹璀璨。周冀缓缓抬起头,迎上李崇云的视线,笑容变得阴沉:
  “敬亡魂。”
  字如钢针钉入胸前。
  李崇云依然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瞳孔却骤然缩紧。
  “三日前,我回来的时候在官道上看到燕国信使的报丧的车队,想来他们明后才能入楚城,传达燕国王后薨逝的消息……你却在两日前便知晓,独自遵从燕国丧葬之礼,嫡亲三日不食以表哀思。”
  周冀似笑非笑地打量他,“李崇云,到底是谁给你通风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