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
  颁金节一直是仅次于新年的节日, 对于满人来说,某种意义上讲, 其实比新年更是重要一些。
  距离颁金节前大约一个月的时间, 康熙便带着嫔妃和一众皇子回到了宫中。
  殷陶在阿哥所的院子还和从前一样,被留在宫里的几个小太监打扫得干净规整,倒是和离开时候没什么两样。
  尽管一切看上出还算平静, 但殷陶敏感地发现, 在这平静之下似乎掩藏着某些诡异。
  比如,江浙沿海堤坝已修建完成, 赈灾也有条不紊地进行, 太子最近卸了差事, 本该轻松一些, 不想却是异常沉默。
  再比如, 直郡王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走路带风,脸上带笑。
  再比如,康熙先是给了四爷和八爷嘉奖, 回宫之后给了德妃和良嫔丰厚的赏赐, 据说是感念她两人多年侍奉得当, 诞育子嗣有功, 特此厚赏……却对太子只字未提。
  在这一切平静又不平静当中, 紫禁城迎来了康熙三十七年的颁金节。
  宫宴之上, 康熙恩赏了去丰台大营练兵直郡王, 夸了这段时日忙前忙后在户部管着赈灾拨款的四爷,却唯独没有夸赞总理赈灾事物的太子。
  从前这种宫宴之上,康熙不管行为上还是言语上, 都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太子的喜爱, 而后才能递减到其他皇子的身上。
  面对如此反常的康熙,四爷虽然受了夸奖,却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第一反应转头看向太子。
  太子微微一笑,似是并不惊讶康熙的这番行为。
  太子有了今日的如此冷遇,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这两次修坝抗灾铺开的摊子不小,也涉及了不少当地和京城的官员。
  赈灾事宜结束后,康熙龙心大悦,赏了不少人下去。
  有赏赐自然有惩处,地方渎职官员和赈灾推行不利的大臣,自然就论上了罪。
  浑河水患之时,太子正在监国,海宁赈灾一事又是太子主理。
  可以说,这两次的事件,太子是一路跟下来的,自然知道哪些人会受封赏,也知道哪些人会被惩处。
  宫外索额图派人给自己递话,是否要提前示意一下大理寺,将太子派系的人从轻些论罪,以便他们东山再起。
  太子想了许久,最终批复了一个“可”字。
  这件事终归也还是没有瞒过康熙。但他虽然都知道了事情始末,也知道索额图代表的是谁,但是仍然并没多说什么。
  康熙一向仁政,这次处分的官员有不少,估计并不想把事情弄大。
  太子一直都认为,他的这番作为,并没有特别违拗皇阿玛的意思,只不过他拉一把的那些人,都是索额图一系的臣子罢了。
  可皇阿玛还是不高兴了。
  他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究竟是觉得他这个太子德行不够,不该私下做这些事情,还是说不愿意看着他权柄变大呢?
  太子虽然也知道,做了此事可能得罪了皇父,但是不得不这么去做。
  若是一点利益也不能得到,这些人凭什么跟着他鞍前马后?难道叫老大和老八把人都拉拢完了才好?
  若是皇阿玛不那么纵着纳兰氏一族,抬爱老大,扶持老八,他一个太子又何须如此筹谋?
  就在前几日,皇阿玛将四公主出嫁的一应筹备事宜交给了老八。
  皇阿玛最近很是看中直郡王,听说之前带他去塞上时候,在蒙古贵族面前总是夸赞这个儿子,对他这个太子反而提得少了一些。
  其实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太子还是给汉人看的,草原上可不迷信什么太子,他们对于直郡王这样的巴图鲁,一直都推崇得很。
  相信皇阿玛也愿意在草原上展示一下皇长子胤禔的英武强劲。
  太子正在胡乱思考之际,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响。
  皇阿玛和几个弟弟不知聊起了什么,又夸了八弟几句,只听八弟面带微笑地对皇阿玛奉承了起来。
  “皇阿玛的夸奖,儿臣愧不敢当。听说皇阿玛听闻灾情之后,还曾绕路远赴浑河,亲尝当地百姓充饥用的水藻。您胸怀天下,心系百姓,乃是万民福祉,当真令儿臣敬服。”
  殷陶本来正在吃瓜。
  川陕总督今秋进上来的香瓜又大又甜,汁水饱满,殷陶低头吃瓜吃得专注。但因为八爷这话声音突然提高了些,殷陶放下小银签子,转头看向那边。
  九爷前儿还说兄弟几个中他最会说话,这么看来,八爷也不差嘛。
  果然,就八爷说完这话后,康熙和煦地笑了起来。
  四爷脸色变得有些明暗不定。
  他原本是很不屑于看老八拍马屁的,觉得这些辞藻很是华而不实。
  可没成想皇阿玛听了这话竟然笑了,说明老八这番作为还是有用的。
  想起此事是自己最不擅长做的……四爷心中更是郁郁。
  坐在四爷身边的三爷心情也没比四爷好到哪里去。
  就三爷的判断来看,觉得康熙是希望儿子从文多过从武的,故而选择了在文学上下功夫。
  原本不过是想用从文讨皇阿玛欢心,谁知通过这几年的发展竟然真的爱上了文学。
  可当他拿着自己最近文章与著作去跟皇阿玛讨论时,皇阿玛却兴致不高,而是看上了务实的老四和会办事的老八。
  皇阿玛不重用自己,这次来到畅春园后也没有点自己伴驾,三爷便一直在郡王府里跟一帮文人谈诗论文,饮酒赋诗,多少有点消极避世的意思。
  到了今日才发现,老四和老八着实能耐,如今在皇阿玛面前甚至压过了太子的风头。
  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不见,事情就演变生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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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福晋从惠妃处领宴回来,一脸笑吟吟地上了贝勒府的马车,直到回了府中都是止不住笑意。
  八爷从前头进来,看到八福晋如此高兴的样子,笑着问道:“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还不是因着爷在外头得皇上赏识,又有了给四公主备嫁的差事。今儿宫里人人都对我客气了许多,就连惠妃娘娘对我说起话来也比往常亲切了呢。”
  八爷也跟着八福晋笑了起来。
  想起刚才在席上,四哥等人的眼神就觉得有些好笑。
  四哥是嫌他对着皇阿玛拍马,三哥则是对他上位速度之快表示了震惊。
  嫌他拍马如何?走捷径又如何?只要皇阿玛赏识,这一切就是值得。
  只有站到了更高的位置,才能看到更远的风景。
  八爷也敏感地发现,虽然太子依旧是皇阿玛心尖上的儿子,但由于朝中情势的变化,皇阿玛近来对太子有些不大满意了。
  看最近皇阿玛的这些举措,估计是打算推他一把,也算是壮大了直郡王的势力。
  听说老九和老五近来因着盖房子的事情闹得老大不愉快,八爷便打算再拉拢一把老九,叫他更是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皇阿玛和太子不和,对于他们这些皇子才是大大的好机会,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奋发图起,直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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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过来毓庆宫的时候,殷陶正在陪太子下棋。
  太子这几天心里头烦躁,脑子里事情又多又杂,睡得越发不好。
  邢飞劝着太子请太医看看,却被太子拒绝。
  医理什么的他懂得不少,不必再找人来看,左不过还是心事过多、思虑过甚的缘故。若大张旗鼓地再找了太医开方拿药,闹到皇阿玛和老大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
  这时太子终于又想起了殷陶。
  把十二叫来下下棋倒是不错,换一换脑子,也换一换心情。
  只有跟十二下棋之时,他才能有全情投入不乱思考的感觉,也可以让杂乱情绪得到短暂的释放。
  就在两人对弈之时,四爷走了进来,看到十二也在,正同太子下棋,还稍稍愣了一下。
  四爷现在还是一心支持太子的,别的不说,就冲他现在讨厌八爷的劲儿也不可能支持直郡王。
  太子被皇上冷落的事情他听说了,也在颁金节那日真切感受到了。
  四爷今儿过来是想宽慰一下太子的。
  可是看见坐在太子对面手执白子的殷陶,四爷犹豫了一下。
  十三已经开始向太子靠近了,他私心并不想叫十二再沾上这些事情。
  没想到太子却对他出声招呼道:“有什么事就说罢,十二弟也是自己人。”
  十二性子淡泊,素来不喜欢争些什么,也从来不会在外头乱说话,为人又十分拎得清,叫他听听也无妨,反正迟早都是要接触到的。
  殷陶听了这话惊讶得挺直了身子。
  他这几年到底做什么了?怎么就叫太子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呢?
  四爷犹豫了一下,继而道:“老八为人多能耐倒也没有,只是嘴上功夫不错,也爱奉迎皇阿玛。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他近来在皇阿玛面前晃得多了些,皇阿玛不过是一时宠幸而已……”
  四爷还想跟太子说,老八不过是这几年才入了皇阿玛的眼,要论起感情来,皇阿玛对太子你要比老八深厚的得多,只要你愿意像小时候一样,多去他那里转转,跟他打打感情牌,老八就啥也不是了。
  可四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出声打断:“你也觉得皇阿玛最近对老八很宠幸是不是?”
  四爷愣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把话圆回来。
  太子淡淡一哂:“宠幸也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他被宠幸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说变天就变天了。
  况且这只是一个开始,皇阿玛再这样“制衡”下去,将来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努力化身小透明的殷陶默默坐在一旁,低头扒拉棋子。
  一说起正事来,两位兄长的感觉都跟平常不一样了,隔着这么老远都能感受到太子身上的强烈气场。
  可能这就是大佬们的交流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