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与蛇
  如玉道:“开封与西京两座大营, 如今皆在赵宣手中, 这是其一。其二, 花剌有十万人入历, 这些人皆不会坐以待毙。而你撤了国门守军, 金人也会趁此而突过云内州, 到时候狼烟四起, 处处战火,就连二妮都为了能换十万兵抗金而甘愿吃苦受累学跳舞,我自幼在秦州长大, 就算大历不是我故国,也不愿因自己而掀起战火。”
  火焰跳跃在赵荡脸上,他听的十分耐心, 听完拍了拍如玉肩膀道:“何必想那么多?既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 明早起来好赶路。”
  疲累奔波了两天,无论赵荡还是齐森, 或者护卫们, 渐渐皆进入了梦乡。就连值宿的护卫也抱着长箭在打盹。如玉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看外面那堆篝火渐息, 遂起身出了山洞, 抱得些柴枝来将它搭的燃旺。
  一边黄河滔滔,一边青山如伏兽。如玉裹紧身上的披风, 见赵荡抱着把剑歪于一侧睡的正沉,又捡了些柴枝将他面前一堆火生的旺旺的, 这才钻进了山洞中, 靠壁正准备要闭眼,隐约瞥得黑暗中似有冷光一闪。
  如此阴沉的暗夜中是没有星星的,这种冷光,只能出自兵器,远处的兵器叫火光照耀之后,才会闪这样的冷光。如玉知道张君一路紧紧追着赵荡,心道怕是张君追了上来,也知他单身孤骑,怕冒然惊醒赵荡与其护卫们,自己走不脱。遂裹紧披风,猫腰刚爬出山洞,仰头便见一把寒刃自顶刺下。
  如玉不曾看得清楚,隐约看得一件毡衣,以为果真是张君,怕他要杀赵荡,仰手一护的瞬间,赵荡与齐森俱皆惊醒。两把寒刃随即也迎了过去。
  来人头罩一面乌青面具,体修而瘦,露面面具外的唇形极其肖似张君,右侧耳下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过咽喉,深入衣领之中。火光照耀下,那条刀疤可怖之极。
  他唇勾一抹笑意,舞着刀花便迎上赵荡二人,缠斗到了一处。
  “这是狼啃儿,兄弟们,杀了他!”齐森忽而一声高喝,与一众护卫将那狼啃儿围到了一处。
  狼啃儿?如玉上蹦下跳,想要看清闻名多年却从未见过的张震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是张君的大哥,周昭的夫君,在永国府,是传奇一样的存在,到花剌一年便得赏公主。如玉曾听蔡香晚说过,永国一府,就连张君的容貌都比不及他。
  只可惜虽能逃出生天却毁了容,从此不得不戴着面具。
  二十几个护卫并齐森这样的高手与他缠斗得许久,叫他放翻了七八个。赵荡忽而抽刀退出来,牵着如玉上马便准备要逃。
  张震随即跃上一匹马,甩开护卫们也追了上来。
  两人一马,总不及张震单人一马跑的快。一团浓黑的暗夜中,赵荡马鞭紧策,任凭马儿带着自己黑天胡地的跑,张震已经追了上来,两匹相并肩而疾驰的马上,如玉隐约只能看得对面马匹亮晶晶的眼睛。
  赵荡与张震二人就在马上刀剑相搏,兵器声不绝于耳,忽而赵荡身体猛震一下,压喉一声嚎,随即便生生勒转马缰,往另一边逃去。
  如玉听声便知赵荡是受了伤,低声哀求道:“王爷,你将我丢了,丢在马下自己逃命要紧,好不好?”
  张震紧追不舍,两匹马仍是并肩而跑。
  “王爷,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滋味,可好受否?”字正腔圆的汉话,醇合,仿如玉石之音。话中含着轻蔑与不屑,仿如对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这是张震的声音,连声音都如此悦耳动听。
  赵荡也是大吃一惊,勒马吼道:“竟是你?你竟还活着?”
  “还未叫王爷您也尝尝为国尽忠,鞠躬尽粹之后被自己人四面相围,屠杀怠尽的滋味,我怎么能死?”这声音含着丝慵懒的挑衅,轻松舒意,又带着几分自信与大孩子的调皮,与如玉自己印象里所勾勒的那个大哥张震,完全是两个人。
  也不知赵荡的伤究竟有多重,他忽而整个人都压到了如玉身上。马仍还黑天胡地的跑着,如玉尖叫道:“大哥,大哥,他受伤了,他快要死了!你不要再追了,大哥,大哥……”
  张震随即生生勒马,遥遥听得赵荡马上那女子不停唤着大哥,两人一马,于黑暗中疾速坠落。
  在崖上站着,三更的寒风吹动衣袂烈烈而响,直到齐森等人策马带着火把追来,才见面前整整齐齐一道悬崖大崖,望下不知有几许深。
  十几匹马将张震团团围住,他望着悬壁下看得许久,转身问齐森:“赵荡怀中那女子是谁?”
  齐森道:“亡国契丹亡帝膝下的小公主,自幼流落于秦州渭河县,名叫赵如玉。”
  张震策马再往前两步,马蹄踏着黄土簌簌下坠,不肯再往前,扬蹄跃跃。
  “赵如玉?”张震重复了几遍,喃喃自语道:“她叫我大哥,她知道我是谁!”
  齐森一个眼色,十几个红了眼的护卫们齐齐挥剑发动攻击,要将张震也逼到崖下去。张震静止于马上,乌青面具下的脸不知是个什么神色,忽而自马上跃起,于马鞍上点脚,凌空一个筋斗踢飞一名护卫,夺马勒缰,转身便策马而去。
  *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亮,身穿胡服头戴毡帽的花剌兵纵队赶来,才看清这整片地形。
  这是一片荒塬,崖虽悬,却并不高。下面亦是虚蓬蓬的黄土,不到两丈的高度,有马垫底的话,人摔下去并不会致死。
  张君一脸如丧考妣的晦气,自塬上跃下,提了火把一路疾视,到一处渗着暗黑色残血迹的地方,先看过地形,顺着那脚印一路往前追了约有半里路,张震策马赶了上来,于马上喝道:“钦泽,我委实不知那女子是如玉。”
  张君穿着黑劲衣,两条飞毛腿比张震的马还快,循着昨夜赵荡等人留下的脚步进了一处村庄。沿着潮湿的脚印,于黎明天色中行至一户人家外,张君打着手饰叫身后那些花剌兵齐齐止步,跃影无声,于院墙走到屋顶,脚踩到瓦片上,连狗都不曾惊动。
  检视过几处屋子,他忽而见一处屋檐下扔着许多染血的棉布,随即拨剑便自窗中跃了进去。
  “昨夜来此的人了?”张君剑逼上那睡在床上精着上身的年青男子,低声问道。
  炕上不止有男子,还有他的娘子并两个圆乎乎光屁股的胖小子,正于热炕上睡的憨沉,听了张君的问齐齐醒来,连大带小三母子齐齐出声嚎哭。那娘子哭道:“官家,他们不过扎了个伤口便走,我们委实不知他们去了何处。您饶了我们呗!”
  张君收了剑,踢门出屋,出了院子于乌青穹顶之下所罩的小村子里疾速乱走着,惹得处处狗叫鸡鸣,张震一匹高头大马始终随于他身后,出村约莫半里路便是黄河岸边,浊浪涛天的大河之上,隐约可见赵荡一行人连人带马都渡到了河对面。
  如玉还是前日一早那件月华锦衣,显然也在回头看这一处,隔着淘天的风浪,张君回头吼问道:“船了?船在何处?”
  几个花剌兵士上前,在张震面前叽哩哇啦说了一通。张震下马,拍了拍张君肩膀道:“钦泽,赵荡知我在追他,毁了这村子里所有的渔船,他们已往十里外去找船了。赵宣新登位,朝堂不稳,你必须得先回京去。
  至于如玉,我让我手下的将士们替你去追,务必给你追回来。”
  张君一把摔开张震的手,见他唇角仍还是一股蛮不在乎的笑意,气的于河边烈烈狂风中吼道:“我不在乎谁坐江山,谁生谁死,唯有如玉,那是我的,她是我的!”
  她就站在河对岸,离众有些远,独自一人站着,显然也在看她。他两只眼圈泛着红,在河边不停疾走着,恨不能插翅而飞。
  前天晚上俩人闹的那些别扭,到如今还未化解。张君忆及自己由着性子搬弄一夜,完事之后她裹着被子蜷往榻侧依壁而睡时那孤伶伶的姿态,忆及她于灯下捧着酒盅时那落落寡欢的神情,块垒填胸,无处渲泄。
  她本就决意要走,他强留都留不住,有这样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张君想喊,当着一众花剌兵的面又喊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挥着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叫他不要再追,叫他走。
  齐森走了过去,披了一袭黑色的披风给她,她转身,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待花剌兵快马自别的村子找来渡船,张君跳上船,站在船头,涛天浊浪之中,孤舟独影,往黄河对岸而去。
  日光下,张震脸上那乌青色的面具闪着金属质的寒光,他吩咐属下道:“跟上去,若赵荡未死,务必要手刃赵荡,至于赵如玉,那可是亡国大辽的公主,一定要毫发无伤送到本帅手中。”
  *
  就在方才,黄河渡口的另一边。齐森与几个护卫将失血昏迷的赵荡绑到了马上。如玉握着赵荡一只手,便听齐森说道:“公主,为防花剌兵追来,属下要将这些渡船全部流于河中叫水冲走,若你想回去,属下便留一只船,叫一名船夫渡你过岸,如何?”
  这一路上,她一直是叫赵荡劫持的,如今赵荡昏迷,一只手仍还紧攥着她的手。
  远远可以看到河对岸张君来来回回的暴走,大浪淘天,如玉挣开赵荡的手,往对面挥了挥手,转身接过齐森手中的披风披到肩上,抬眉一笑道:“我不回去了,咱们走吧。”
  走了十多里路,齐森才找来一辆马车,将昏迷的赵荡挪到了马车上。
  隔着车帘,齐森递了水囊进来,待如玉喝完了又接过去,扬天长饮一口,看着郁郁寡欢的如玉,劝道:“既作了决定,就开心起来。”
  如玉一想也是一笑,将赵荡的头枕到自己大腿上,替他翻了翻身,大约扯痛了伤口,昏迷中的赵荡不停的低嚎着,蜷在她怀中像个孩子一样。
  他是怀着半数异族血统的皇长子,母早丧,在暗涌诡波四伏的宫廷中坚难的成长起来,永远都是一张伪饰过的脸,惟到了昏迷之中,才显出无助与憔悴来。
  她有一腔满满的母性,当初给过张君,如今转头又可怜这奔波于末路亡途中的表哥,不忍将他弃之于半途。
  *
  三月的阴雨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花剌兵一股又一股的四处围捕着,而本地兵在确定沈归音讯之前又不敢轻易打动。
  等待齐森的日子,七八个护卫带着赵荡和如玉居于荒山深处一废庙之中。赵荡高烧不退,一直紧攥着如玉的手。
  这天夜里齐森总算躲避过所有追捕的花剌兵,进了破庙,在窗外站得许久。有些妇人天生就会过日子,而赵如玉就是那种很会过日子的女人。
  这本不过一间塌了半檐的偏殿,外间曾经结满蛛网的佛像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供桌擦的一尘不染,上面一只残了半边的瓷瓶,供着一枝春桃。
  内间有一土炕,炕上铺的褥子,是拿她的裙子制成的。
  赵荡本就眼深鼻高,总算衣着整齐,歪坐于褥子上,虽瘦的吓人,脸上神色却还好。
  见齐森来了,如玉放下水碗,出了偏殿,与齐森一起出了寺院,在春绿新萌的山桃间穿行着。她已经换回了农家妇人的妆束,发总在后头挽着髻子,一根竹簪插着,齐膝的短襦裙,不过三天的时间,废庙一张破炕上有铺有盖,就连所有蒙尘残落的佛像都清扫的干干净净。
  三年前这个时候,赵荡听闻赵钰要往渭河县夺玺,怕沈归要生叛心,带队去捉他老娘,恰就是这个时候。那时候,她是陈家村的小妇人,有一处十分明媚的院子,依山傍水,扎的整整齐齐的篱笆架下栽满了葫芦庙子,他不小心踩扁了一颗,她随即皱眉,眉目间那挑衅与不屑,此时回想起来,犹还记得清清楚楚。
  “云内大营外有许多花剌兵盯着,通往大营的路上,也布满了花剌兵。朝廷已经派了钦差专程盯着沈归,就是怕王爷逃京后要往云内去投奔他。”齐森摘了一枝春桃在手,看得许久,终究不敢造次,又道:“但沈归说,咱们可以往奉圣州去,奉圣州鸳鸯淖那地方,有一处前辽皇帝的行宫,如今由安敞掌着,你们在此等待,不日安敞就会来接你们。”
  “什么叫你们?难道你不去?”如玉问道。
  走到一处残垣侧,透墙可以看到院内刷马,闲聊的侍卫们。齐森不答,转而问如玉:“你可知从京城到夏州,快马加鞭需要多久?”
  如玉上一回诱杀赵钰,恰走过那条路,估摸了一下道:“约莫两天一夜!”
  齐森道:“徜若中途有供接应的马匹,还能更快。你该知道,王爷与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胥交情颇深,徜若当日王爷不往许州劫持你,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趁着边关将士还未接到京中急令的情况下杀了张虎,引金兵入关,且不说花剌人,就是西京和开封两座大营也守不住赵宣,此时也许王座已经易主。”
  两兄弟打架,你喊了东家来帮忙,我喊了西家来帮忙,大家一起将老祖宗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拆个一干二净,由国及家,大约可以这样形容。
  如玉道:“赵宣做的不对,王爷若也照着他的样子做,大行皇帝只怕要气的从棺木里爬出来。”
  齐森终是丢了那枝山桃:“王爷败就败在,没有想到身为开国老将,张登那个老贼竟会打开国门放花剌人入境。既便失利之后逃出京城,也没有想着逃往夏州去引金人来援,劫你或者不对,但沈归总算是自己人,他或者也有不君子的行径,但从未想过卖国求荣。”
  算起来,两兄弟,赵荡比赵宣好了太多太多。
  齐森见如玉默不作声,撩起前襟忽而就半屈膝跪到了地上。如玉叫他吓得一跳,问道:“齐护卫,你这是做什么?”
  非但他,院中几个护卫也都出来,齐齐跪到了齐森身后。
  “公主,我来时走漏了形迹,只怕花剌兵不时就要追来。我带着护卫们逃出去,引开追兵,我将王爷交到您手上,是要送给张君,或者等待安敞来救,一切由您自己决择,可好?”
  带齐森总共九个人,是赵荡身边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牢如玉,要找她要个答案。
  如玉一眼扫过去,抗不过他们灼切的目光,朗声道:“蒙诸位重托,我必定守着王爷,等安敞来接。”
  齐森带头,双手支地,沉默着,却郑重其事于她裙前重重拜了三拜。
  *
  当夜,赵荡烧略退了些,盘腿坐在西殿的大炕上,眉头深重,听齐森的计划与安排。
  朝廷的追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张震手下那些花剌兵,他们是一心要取赵荡首级的,而此时也许已经找到了大同府,不出两个时辰,便要搜到这破庙中来。
  齐森计划穿着赵荡的衣服,伪装成赵荡,手下八个护卫,一个一个,以死士的方式诱着花剌兵,一人顶着,余人奔逃,等到战死,再出一人顶上,如此逃下去,约莫能坚持七八个时辰,那将足以将花剌兵引到几十里以外,好叫安敞带走赵荡。
  等最后花剌兵发现齐森不是赵荡,必然也要杀了他,他将是九个人中最后死的那个。
  火盆照亮着赵荡的半边脸,他面无表情,一双深目梭视过地上并排而站的九个人,问道:“你们皆是孤自悲田坊里抱出来的,无父无母无亲人,跟着孤多少年出生入死。还有什么遗愿,说出来,孤有生之年,必当满足。”
  九个身长八尺的年青护卫们眼看赴死,却并不悲壮,相反还略有羞涩。彼此相视着笑了许久,赵荡自来的威慑还植在心中,不敢发言。终是齐森说道:“兄弟们别无所求,但求公主能于这殿中一舞,兄弟们听公主一歌,赏公主一舞,此生再无所悔。”
  如玉当初在云台上跳舞,赵荡府上的护卫们皆是一清二楚的。她先就红了脸一笑,转身问赵荡:“可否?”
  赵荡微微微后仰了仰,火光照耀不到他的脸,如玉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如此以身赴死,只为能救赵荡一命,虽各各皆是蒙了他的养恩,但其举动也叫如玉敬服不已,她起身走到那火堆边,九人皆往后退了三步,围成个半圆坐到了火畔,以为如玉要于这火盆旁,重现当日于云台上那身姿曼妙,音如白练的一舞。
  众目睽睽之下,如玉掏空火膛,自周围空架着柴火,架到一尺多高,再深吸一口气吹进去,顿时火苗腾空窜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的光亮。
  这简朴的地方别无长物,唯有几只破碗。如玉取了几只瓷碗出来,依次斟水排开,试着敲了几下,添添减减,很快就找准了音符,再敲一连串的音,声绵延而幽远,于这初春的深山中,古意寒然。
  如玉轻轻敲着,自觉像个讨饭的乞丐一样。他们眼看离别赴死,欲看公主一舞,她无衣无饰,抬头一笑道:“好歌不是一人之功,我不过一歌者,还要乐师伴奏,更要舞服相添,方有音声婉转。既诸位将行而无归期,不如我送诸位一首行歌壮行,可好?”
  她默息,垂眸,于火畔轻轻敲着那磬,出声已是婉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
  这首《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古乐,流唱于世至少千余年,所唱的,是一个妇人对于远在他乡丈夫的深切思念。
  雨夜,寒山,破庙之中,九个身将赴死的年青人,面对着围坐于火盆前,会生火能做饭,两只手不过片刻便能将火架到尺余高的,穿着布衣饰着荆钗的公主,听着这妻子对于丈夫,万里路上的思念之歌,渐渐热泪盈眶,跟着她的声音低声唱合了起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真正天家的公主,遥站于玉阶金顶之上,可望而不可及。于一众自悲田坊出来的,无父无母的男孩们来说,这会做饭,会洗衣,会架柴火,拿碗便可击乐,席地而歌,有着绝美的容貌却不是那明空皎月,触之可极的,仿如山间那枝春桃的小妇人,才是他们心目真正的公主。
  殿外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如玉歌罢一遍,见护卫们仍旧望着自己,随即重起一遍,声悠而转,再度唱了起来。齐森带头,起身重重磕过响头,在如玉的歌声中退了出去,一个又一个的护卫们,郑重其事向赵荡磕头,在如玉的歌声中出了深山,集结一队,奔向他们赴死的旅程。
  “如玉,过来,挨着孤坐会儿。”赵荡拍了拍褥子,如玉坐到他身侧,他便将头靠了过来。
  火光中,赵荡满脸是泪,他道:“孤十二岁那年,大历与辽开战,孤的小公主生在战乱之中。孤曾想,孤待她,肯定不会像父皇待母妃那样,那怕建琼楼玉馆而藏,却终究抵不过臣工的压力,必得要娶些女人过来,分她的宠爱。
  孤一直未曾停止过寻找孤的公主,那怕父皇的压力再大,那怕他因此而更加厌弃于孤,孤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多余的女子。孤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如玉摸着赵荡的额头,他已经退烧了,应当清醒而又理智。她道:“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的。”
  赵荡见如玉不反对,遂缓缓将她揽入怀中,颌抵着她的额头道:“当初安敞送了二妮来,孤一直以为他们李代桃僵是想利用你的身份,于这乱世中谋得一席之地。直到见了你,孤才知道,你这样的姑娘,没有人舍得拱手他人,也不会利用你,因为你有一颗比金子还纯的心。”
  如玉只得一遍遍的重复:“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接你。”
  赵荡总算敛去悲伤重又震作旗鼓,见如玉挣扎,松开她问道:“等到孤杀回京城,拨乱反正,重新夺回属于孤的江山,你想要什么?趁着此刻孤高兴,想要的一一说出来,无论明空皎月,还是星辰点点,孤便是搭天梯直上,也摘来给你。”
  如玉脱了鞋,亦盘腿坐到那张半新不旧的褥子上,笑望着赵荡道:“等果真有那一日再说,寒山冻雨的,如今于我来说,一碗热汤比什么都重要。”
  *
  次日黎明,张君带着一众花剌兵,终于杀光了赵荡身边所有的贴身侍卫,将穿着蟒服戴着金冠的赵荡逼停于一处山坳之中。
  最后一个侍卫死守着一处小小山洞,几乎叫花剌兵千刀万刮,至死还以身护着山洞,不肯挪开。
  在张君心目中,赵荡是个手不会握兵器的读书人,作为启蒙的先生,一国的皇子,最后沦落到一处山洞之中躲藏,委实落魄而又琅垱,他挥退了一众花剌兵,将那侍卫踢到一侧,轻声叫道:“先生,出来吧!”
  一席绣金边的袍帘在黎明的晨光中瑟瑟发颤,赵荡仍旧不肯出来。
  张君叹了口气道:“先生,只要你肯告诉我如玉去了何处,我不杀你,让你自去,可好?”
  赵荡仍不肯出来。张君闭眼在雨中停立许久,一袭青衫湿透,发自两侧凌乱。他道:“您与太子之间的斗争,实则与我并无太大关系。若您不杀我,不夺如玉,凭自己的能力坐上皇位,但凡您不弃而差遣,我也一定会忠诚于您。
  可是您不该夺如玉,无论您与她曾经是否有过婚约,我是您的学生,她是我的妻子,江山可拱手,妻子不能让。您告诉我,您将她藏到可处去了?只要您此刻说出来,我即可就走,不问您的去向……”
  他话音还未落,长剑如游蛇,齐森破洞而出,一招必杀直奔咽喉。
  守在不远处的花剌兵但见长剑飞舞,游龙啸音,两人缠斗在一处久久不能分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君才将齐森重新逼回死角,抵剑入肉吼道:“如玉究竟去了何处?赵荡了?”
  齐森仰面望天,唇角往外溢着血沫,蟒袍上处处破洞,黑色遮盖了原该鲜红的血迹。他道:“前几日在黄河渡口,我曾亲口问过公主,若她果真想回去,回到你身边,我便差人遣船,将她渡回你身边去。可是她不肯,她要与王爷一同走。”
  “张钦泽,你还不明白吗?”齐森忽而仰脖,剑尖没肉三分,他道:“公主是自愿跟着王爷走的,你个傻小子,怎能配得上我们的公主?”
  最后一个知道赵荡行踪的人,就这样诱开追杀,自裁于他的剑下。
  张君一路疾走着,细雨扑天盖地打在他的脸上,天苍苍雨茫茫,脸上不知是雨是泪。他的小如玉,两年时间,赵荡步步为营也没有诱走她,临到生死末途,身受重伤时,却将他的小如玉给拐走了!
  *
  八个多月后,奉圣州鸳鸯淖曾经亡辽皇帝的行宫中,如玉穿着一件豆青色团彩绣妆花纱的圆领棉袍,正在给一个圆乎乎的小胖子安护喂酥酪,便见门帘搭起,一个脸儿亦是同样圆乎乎,小眼睛的丫头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她叫乌苏,是到此地之后,赵荡找来贴身伏侍她的小丫头。
  乌苏扑到卷羊毛的毯子上,小脸儿冻的通红,疾声道:“公主,您也不去瞧瞧,那金国郡主又把咱们王爷叫走了,说是雪晴了好打猎。此刻要去打猎哩!您如此重的身子,又跟不得他们打猎,再这样下去,只怕王爷的魂儿都要叫那金国郡主给勾走了。”
  趴在熟羊毛毯子上颠着小肚子打滚儿的小胖墩名叫安护,是大和尚安敞还俗之后生的。安敞做了半辈子和尚,将这孩子宠的无法无天,今日他母亲要亲自招待来此作客的金国郡主完颜雪,便将这孩子丢给如玉照应。
  如玉起身踱到窗前,越过窗子便可见赵荡一袭劲衣,齐膝的长靴踏在雪中咯咯有声,于殿前牵了马,便与完颜雪二人说说笑笑,骑马带着一群护卫出行宫而去。
  昨夜无声一场大雪,今日早起是四野无云的晴天。如玉牵了安护的小胖手,小心翼翼护着自己高挺的大肚子,出殿扶着大理石的围栏四野转悠,不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平坦如明镜。如玉一个不注意,安护挣开她的手,在小乌苏的追逐下连滚带趴下到了大院子里,钻到那扫成堆的雪里去打滚儿了。
  安护的母亲是个金国女子,名叫乌雅,她不懂汉话,才送走了赵荡与完颜雪,进院见儿子在雪堆里打着滚子,叽哩咕噜一阵责备一阵骂,将那小胖猪锣生生给拖走了。
  安护说女真语,亦说汉语,嘴里叽哩呜噜叫着:“如玉救我,如玉救我!”
  如玉和乌苏两个瞧那小胖子一只腿儿叫母亲拖着,满头的雪大吼,皆是笑个不止。
  这鸳鸯淖在辽国一统北漠时,曾修建有夏日迁猎的行宫,后来辽国灭,金国雄踞漠北之后,奉圣州位于鸳鸯淖的这一片叫乌雅的族人占领。
  再后来,沈归任统兵之后将奉圣州自金人手中夺了回来,指给了安敞。沈归表面上仍还臣服于赵荡,所以如今赵荡便是这鸳鸯淖的无冕之王,在此养好伤病之后,他便一直在金历两国之间游走,图谋自己的复位之计。
  如玉在永国府两年时间不曾有身孕,谁知于许州那夜喝得些搀了春/药的酒,竟然一发即中怀了身孕。她怕春/药伤身,怀孕之后一直胆颤心惊,生怕要生出个不齐全的孩子来,好在随着月份渐大,孩子动的很欢实,再加上乌雅的族人与安敞等人一直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有那大胖墩儿安护整日耍赖皮,逗着她开心了不少。
  赵荡与完颜雪出去打猎,一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才回来。乌苏眼尖,早早便在窗子前趴着,远远瞧着赵荡的马出现在雪际线上,便大呼小叫起来:“公主,公主,快快儿的妆扮妆扮,王爷他回来了。”
  如玉正在教小安护学识字儿,他贪吃,一只糯米红豆糕才肯认一个字儿。她身子重,叫乌苏拉起身来,又叫她捉着换了件油绿色暗纹花缎棉服,坐在妆台前梳着头,逗那小安护玩儿,赵荡带着一身的雪沫子已经进了屋子。
  他扔了马鞭,就在如玉房中换了毡靴,使个眼色叫乌苏带走了小安护,远远坐在妆台后看得许久,问道:“今儿可喝了□□?”
  如玉道:“嫌腥,未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