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之下 第5节
  匡延赫伸手摸了下脖子里的膏药贴,昨晚睡觉前他嫌这玩意儿味道太浓,于是把它撕了,今天一早又重新贴了一片,贴在了不同的方位,应该不容易被认出来。
  但引起了唐律师的怀疑是肯定的。
  他们现在的状态如同打破了次元壁,情况变得很不可控,而匡延赫一向都很讨厌不可控。
  他从没想过要以匡延赫的身份和男人交往,他也绝不能这么做。
  他的个人形象无所谓,可“匡延赫”三个字,不仅是他的名字,也代表了一个企业的形象。
  向恒这几十年构建和维护的是稳健、专业、优质、值得信赖的品牌形象,当有人讨论到向恒,应该讨论它的楼盘,股价,基金,讨论他们的产品质量,员工服务,公益慈善,而不是他和男人在哪里开房,用什么姿势上床。
  他们的竞争对手最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八卦,他不可能提供他们阴阳怪气抹黑向恒的机会。
  思维几乎乱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九点多,匡延赫才开完最后一场视频会,放下手头工作,揉了揉发僵的肩颈。
  正准备续杯咖啡,手机进来一条新消息。
  快乐小法师:【明晚有空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一向被动的人突然变得积极起来,这让匡延赫很意外。
  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还没有一起吃过正餐。
  test102:【怎么突然想到要约我吃饭?】
  快乐小法师:【接了个大case,心情很不错,就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很忙,应该没什么时间和你碰面了。】
  匡延赫猜想唐蕴的目的是确认他的身份,如果他拒绝,恐怕会加深对方的怀疑。
  test102:【好,你喜欢吃什么?】
  快乐小法师:【荤的。】
  不知道唐蕴是不是有意的,他的说辞总能让人联想到其他方面去,匡延赫不自觉盯着手机笑,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大概很愚蠢,敛起了笑意。
  test102:【好,满足你。】
  他想,这次约完会,就用小哑巴的身份和小法师告个别,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第五章 刻薄
  向恒集团和寰宇建筑的工程纠纷比唐蕴预想中的要复杂许多,光是两家企业当初签订的工程合同就有六百多页,字数都赶上一部长篇小说了,其次是因为疫情的缘故,施工进度反复拖延,中间有不少合约条款做了修改,他花了一整晚才把涉及到争议点的条款找到。
  由于工程暂停,寰宇的人全都撤了,唐蕴到闫楚那拿到了项目经理的电话,可是打了好几通也没人接,无奈,唐蕴只得载着闫楚,驱车两小时,跑了趟寰宇建筑的总部。
  接待处坐着的是两个年轻小姑娘,打电话通报后说经理没在。
  “那要多久回来?”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的。”
  “那就麻烦你跟你们经理说一下,我们这次是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过来的。”闫楚指了指身旁的唐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代理律师,想来了解些情况的,如果能私下调解,我们是愿意和解的,如果你们坚持要走诉讼途径,我们也完全ok。”
  闫楚的个子很高,单眼皮,鼻梁挺直,偏男生相,说话时总是不自觉皱起眉,即使是很平和的语调在说话,也让人觉得是一种威胁。
  就像上司对下属那样。
  其中一个小姑娘又走进去打了通电话,出来时说:“我们经理在回来了,你们先到旁边的休息区稍等一下吧。”
  “那帮我们倒两杯咖啡来吧。”闫楚说。
  半小时后,人果真回来了。
  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最大的特征是胖和秃,大约是常年抽烟的缘故,他的声音跟掺了沙子似的。
  经理把他们带进了办公室,态度还算客气,但始终不愿承认材料有问题,反而说向恒的人无理取闹,防疫期间都不让人休息,有的工人都累晕了,明明约定好的工期硬生生要缩短五个月,他们根本来不及,后来提出来的整改意见更是谁听了都会觉得苛刻。
  “我们目前用的热保护材料大多都是玻璃棉,玻璃棉板的话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它的隔热性和防火性都挺好的,没有异味,也非常安全,但他们也不知道哪里去请了人,看过以后说不满意,要全部改成聚氨酯喷涂,还得是他们指定的那牌子,每平方两百多,谁吃得消?况且喷涂需要的工程量也大,他们又不肯延期。”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唐蕴,仿佛在向他诉苦。
  闫楚用比经理更大的声音反驳道:“你用玻璃棉没问题,但问题你用的那个玻璃棉是个什么牌子?我听都没听过,质量能有保障吗?将来出什么问题了,业主来找我们,我们怎么弄?做事情不能光看眼前。哦,你们收了钱走了人,将来房子裂缝,漏水,我们给你们擦屁股?想美事儿呢。再说工程延误是我们的问题吗,你们包工头克扣薪水,导致工人大规模罢工,只能找些临时工来干活,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经理愣了愣,又转移话题:“裂缝漏水,根本不可能的,我们都做了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什么居民反馈过漏水。”
  “但当时我们合同上约定了,要按照我们的需求去做。”闫楚对面这些强词夺理也有些无奈了,“你们可能觉得这东西的质量次一点没事儿,房子能住人,能遮风挡雨就行,但对于我们而言不是的,卖房子和卖车子一个道理,每一个细节的改动都会影响到买家最后的体验,你能说把车子上的铝合金防撞梁换成铁的也没事儿吗?只要车主不撞就行了?”
  经理的态度很明显的有些不耐烦:“我跟你说啊妹子,这世上就没有哪样产品,它十全十美,样样兼顾……”
  闫楚眉头紧皱:“别转移话题。”
  经理点燃一根烟,嘬了口说:“反正你们翻来覆去就是觉得材料不好,要换,但这个事情我已经和我们领导提过了,他的意思是,既然你们要换,那这些钱自然是你们要贴的。”
  闫楚摆摆手说:“现在不要你们换了,我们已经请了别的团队拆掉重新搞了,你们把工程款和延期赔偿金付了就行。”
  经理猛吸一口烟,苦大仇深地问:“你们想要多少钱?”
  “一共是这些……”唐蕴比了个手势,经理以为是三百万,在得知后面还有个零之后,狂喷了好几句国粹,叫保安把他们两个赶出了办公室,扔下一句:“黑社会组织都没你们这么会抢钱。”
  唐蕴从业生涯以来,第一次被当事人赶出门,颇有些狼狈。
  回程是闫楚开车,唐蕴吃着便利店买的已经冷掉的鸡肉三明治,给匡延赫发消息,说寰宇不愿和解。
  唐蕴:【接下来的话,就只能走诉讼途径了,我要先找机构做几项评估。】
  匡延赫:【嗯,我知道了。】
  简直惜字如金。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竟然绝口不提评估费用的事情,要知道第三方机构做鉴定收费可是很高昂的,唐蕴不想贴这个钱。
  他对闫楚说,评估费用大约需要三四万,闫楚震惊道:“这么贵啊?我这边批不了,你问问看匡总的意思。”
  “好吧。”
  【机构的评估费大概三四万,需要你这边先垫付一下。】唐蕴怕匡延赫让他垫付,还特意补了一句【我手头没钱。】
  这次匡延赫隔了半小时才回:【三万还是四万?】
  唐蕴:【先转四万好了,多的退给你们。】
  匡延赫:【你没砍砍价吗?】
  唐蕴咬了咬后槽牙,心说怎么这帮有钱人都这么抠搜:【哥,这是官方鉴定机构,不是小商品市场。】
  匡延赫:【你去跟财务申请吧。】
  唐蕴早有预料,凡是提到钱,他就会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回到南城已经四点多了,唐蕴在向恒的财务那走完一系列程序,取了钱,然后联络鉴定机构做检测。
  一天下来没干成几件事,腿倒是快跑断了。
  眼看着六点多了,唐蕴赶紧打车回家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
  餐厅是梁颂推荐的,一家很地道的北方菜馆,环境较为安静,最重要的是每个卡座都有隔断,私密性比较强,适合小情侣在一起聊聊天,甚至是摸摸大腿亲亲嘴。
  唐蕴听完骂他变态,但毫不犹豫地预约了一桌。
  当他赶到餐厅时,小哑巴说他已经到了,唐蕴向里走了几步,里面人不少,而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小哑巴。
  他今天没戴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宽大的墨镜和口罩,头上的鸭舌帽和卫衣都是纯黑色的,很“纯狱风”的装备,加上宽大的肩膀,健硕的体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财阀雇来的杀手。
  唐蕴的面具在背包里,但这会儿并不打算拿出来,之前在酒店只是因为怕被偷怕才一直戴着,他并不介意让小哑巴看到他真实的样子。
  餐厅的玻璃墙映出身影,唐蕴撸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从另外一条走道绕到小哑巴身后,悄悄走近,他想吓唬他一下。
  可还不等他靠近,小哑巴忽然回过头。
  墨镜很暗,遮掩住神情,但唐蕴知道小哑巴在和他对视。
  俩人都定格了,一个是因为捉弄不成,一个则诧异对方竟然以真面目示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唐蕴也认出他来了?
  匡延赫在慌乱中挤出一丝笑,差点儿忘记自己这会儿是个哑巴,还好戴着口罩,再加上饭店里放着音乐,唐蕴应该听不到他脱口而出的那声“嗨”。
  “不好意思,有点堵车,来晚了。”唐蕴走到他对面坐下,露出一个明媚好看的笑。
  这是匡延赫不曾见过的笑容,之前在酒店里,唐蕴的笑容都很浅,而在视频里,则是牵强的,客套的,不达眼底的笑。
  以至于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唐蕴笑起来是有小梨涡的,而且只有一个,与弯弯的眉眼一呼应,有种独特的,青涩的孩子气,像一抹微醺的风。
  这个不带任何深意的笑容,足以让匡延赫确定,唐蕴并没有将他认出来。
  很单纯的一顿饭。
  唐蕴并不能看见墨镜后的那双眼睛注视着他,只感觉小哑巴的态度有点儿冷淡,光倒水,拆湿巾,也不说点什么热热场子,至少恭维他一两句啊,哪怕是客套的呢。
  他担心自己这张脸是不是见光死了,难道小哑巴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可小哑巴自己都毁容了,总不至于来嫌弃他吧?
  “你点东西了吗?”唐蕴试探着问了一句。
  小哑巴摇摇头,接着把已经扫出菜单界面的手机递给他,示意他看菜单。
  唐蕴随便点了两道掌柜热推,将手机还了回去,小哑巴又往里加了几样。
  唐蕴提醒道:“北方菜馆的分量都很大的,你别点太多了,他们的菌菇炖鸡得有这——么大一碗。”
  他比了个比脸盘子还大的手势。
  小哑巴还算听话地去掉了一份面条。
  唐蕴尝了尝桌上的玉米汁,现磨的,味道纯正且浓厚,他有点饿了,一口气喝掉半杯,而小哑巴的还没有动过。
  “你待会儿准备戴着口罩吃饭啊?”他打趣道。
  对面的人微微低头,揭下口罩,一言不发地拿起手边的玉米汁喝了一口。
  餐厅的光线明亮,唐蕴看见了他墨镜下方不那么平整的皮肤,像是被反复揉烂了的面皮贴在脸上,被烧伤的地方显然要比边上的皮肤更深一些,有很明显的缝合痕迹。
  唐蕴虽然很好奇,可是没有细看,怕对方觉得他不礼貌,更怕伤到小哑巴的自尊心。
  “你让我看看你后来又点了些什么。”他随便找了个话题。
  匡延赫把手机递了过去,轻轻地推了一下墨镜,怕蹭掉脸上的妆容。
  他脸上的烧伤妆是让一位化妆师帮忙画的,就这玩意儿耽误了他整整三个多小时——他弟弟匡又槐在剧组当副导演,认识不少特效妆造师。
  匡延赫昨晚答应唐蕴赴约后,便让弟弟约了其中一位。下午唐蕴问他要经费的时候,他的眼皮和面颊都被抹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根本没办法用手机,消息是匡又槐帮他回的。
  这位化妆师的水准足够以假乱真,只要不是脸贴脸的打量,唐蕴绝对看不出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