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影(下)
  谢埕又低咳一声, 慢慢道:“徐氏女将阿琰送来给我时, 阿琰连话还不会说, 当时朝中军政尽在定国公宋锡一人手中。宋锡此人不动则已, 一动便是雷霆……”
  先帝驾崩, 京城变天那年, 楚修宁身在京城, 亲眼目睹了宋锡为肃清淮王与镇国公党羽实行的那场残酷至极的大清洗。
  京畿境内血流成河,风声鹤唳。
  “我们根本不敢将阿琰带回京来,只能养在外地。可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是养不了他几年的,于是我们暗中联络名单上的傅家旧臣,可经我们分析, 这些人各怀鬼胎, 根本不堪共谋……我们便瞒住阿琰的皇室身份,谎称是镇国公府遗孤。”
  楚修宁又点点头, 表示理解。
  如今这些镇国公府家臣, 皆已成楚党, 他自然清楚他们有多靠不住。
  倘若当年谢埕若言明谢从琰是淮王之子, 这些人绝不会听从谢埕的建议, 将年幼的谢从琰送来尚书府。
  这些人必定争抢管教权,妄图将谢从琰绑在身边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将谢从琰教导成自己的傀儡, 稍后密谋夺位,自己就成了太上皇。
  可谢从琰若只是镇国公府的遗孤, 只需出人头地, 为他们在朝中谋取利益即可。
  这是由“皇权”思想导致的,谢从琰是皇子之子,还是臣子之子,直接影响到他们的贪心程度。
  “岳父也是怕会被我发现吧?”楚修宁听见叩门声,走去门外接过心腹送来的茶炉,端去桌上煮茶,“十二年前我若调查出他是淮王遗孤,这收养皇族的重罪,大概会将我给吓的立刻去圣上那里告密,以保我楚家数百年的名望。即使一双儿女可能遭受连诛,我仕途尽毁,也拦不住我。”
  谢埕微微一笑,并未回答:“所以我们要挑的女婿,担负着教养小王爷的责任,还得有手腕和魄力压得住那些家臣,凝聚他们的力量,帮扶小王爷将我失去的三大营军权重新夺回来。这京畿三大营,乃是拱卫京师的重要防线,必须攥在自己人手中。”
  楚修宁沉默着煮茶,随后沏茶,端过去,问道:“您诈死隐退,谢从琰当真不知情?”
  他是相信谢从琰的,但依然想要确定。
  “一无所知。”谢埕摇了摇头,“我和弟弟也算养了他几年,看的出来他并无太深的心机,岂会是你的对手?恐他露陷,不如连他也一起瞒着。”
  楚修宁这心安了不少,谢从琰脾气古怪,他一直摸不透,不过近来却发现他也只是脾气古怪,心思并不如自己从前以为的深沉复杂。
  倏然想到一件事,楚修宁抬头:“岳父,当年阿箫与虞清他们,在定国公府禁地里见到的老人,是您?”
  谢埕毫不遮掩:“是我。”
  楚修宁深吸一口气:“我想不通,宋亦枫他们为何要瞒着宋锡与您勾结,盗取《山河万里图》。中军尽在他们手中,宋家可谓是大权在握。而圣上也流着宋家的血,甚至连太子妃都是宋家人,宋家乃是最大的赢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与您合作,背叛他们的父亲和圣上。”
  只为了给世子治肺痨,这是不可能的。
  谢埕冷笑:“宋亦枫不是为了帮我盗取《山河万里图》,是为了他们自己。”
  楚修宁不明所以。
  谢埕转而问道:“先帝一心求仙问道,十数年不上朝,却在晚年时忽然对北元颇为关注,连派大军攻打北元,导致国内民不聊生,你可知道原因?”
  “听信谗言。”楚修宁提起来就忍不住扼腕,先帝重用奸臣徐禾不说,还养了不少道人在宫中,搞的整个京城乌烟瘴气。
  大梁国运急转直下,正是从先帝开始。
  谢埕道:“那你可知是什么谗言?”
  楚修宁摇摇头。
  “东厂黎阉曾是先帝身边的秉笔大太监,他是知道原因的。自古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最怕的不是江山坐不稳,而是自己的命不够长,先帝求仙问道,求的无非是长生不死罢了。”谢埕冷笑道,“当时先帝养的道士中,有一道人告知先帝,被北元夺走的《山河万里图》,其实是一副地图,指向一处海外宝藏,位于南洋海域附近,藏着不死药的秘方。”
  楚修宁仅是微微一怔,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传闻,历史中总有一些帝王在求什么长生不死之术。
  就先太|祖都曾耗费大量钱财,派个心腹太监率领舰队前去海外,一说是宣扬国威,一说就是寻找什么长生术。
  楚修宁明白过来:“所以黎阉贼才教唆着圣上亲征北元,致使兵败塔儿谷,成为大梁立国以来最惨的一次败仗?”
  “对。”谢埕点头,“但黎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长生不死,他是听说那药方能生死人,肉白骨,他以为被割了的命根子,兴许还能长出来。”
  说着,谢埕嘴角带着一抹讥讽。
  楚修宁皱眉:“宋亦枫兄弟俩瞒着宋锡与你合作,莫不是也为了这不死药方?”
  不可能啊,种荒谬之言,骗骗市井小民也就罢了……
  不!
  楚修宁骤然明白宋家兄弟为何会信了,塔儿谷之战,宋亦枫也挂帅出征,谢埕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亲眼看着的。
  但宋亦枫并不知道双胞胎遗传病的事情,当身中十几刀的“谢埕”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相信这世上有不死药存在,他估计真会相信。
  就像刚才谢埕突然出现,楚修宁差一点就信了这世上有鬼。
  “你猜的不错。”谢埕的神色渐渐冷淡下来,“我弟弟战死之后,我们之间的感应中断,我的头虽然不在疼痛,但身体衰竭加剧,一夜之间白了头,那时候莫说图谋大事,我连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难说。幸亏天影手下一个南疆巫医,找到了帮我延缓衰竭的药方。但这个药方耗费巨大,天影在江湖中虽也赚钱,可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已负担不起。那时候,金鸩还在帮着虞康安荡寇,一穷二白,不是什么海上大老板,我没有金主可以依靠。”
  “于是你想到了宋家。”
  “起初想不到,因为就算我出现,告诉宋亦枫我吃了不死药,也解释不了我已是不死,为何还要寻找不死药。”谢埕深深叹气,“直到半年后,静姝病死了,我终于想到了理由。”
  楚修宁指尖微颤:“静姝的墓是您盗的?”
  谢埕恩了一声:“你刚将她下葬,我便给偷了出来。抱着她的尸体去见了宋亦枫。他的反应,就和你刚才初次见我时一模一样,以为我是鬼。我告诉他《山河万里图》的传说,说我知道如何破解此图,因为我曾机缘巧合吃过不死药,起初不信,死而复生之后才信了,不敢声张,于是躲进了天影组织。现在爱女病逝,我心痛难忍,很想复活她,寻到那不死药方,希望与他合作。不过他需要为我寻找大量的药材和药引,我需得保证静姝的身体不腐,作为报酬,我也会医治世子的肺痨……其实保持静姝尸身不腐,对于巫医来讲,只不过是小事……”
  楚修宁齿冷:“那些药材和药引是给您治病的,药引……就是那些失踪的女子腹中的胎儿,以延缓您衰老的速度!”
  “没错。”谢埕笑道,“其实只要是孕育中的孩子就行,那什么二月生,贵族女,只是用来糊弄宋亦枫的,增加一些神秘性。这些年,他已经完全被我给洗脑,除了大儿子宋世钧,旁的子孙他都不怎么在意,我要他的亲生女儿,他也立马送上来,只因相信我告诉他,子嗣是生命的延续,可若自己长生不老,子孙还有什么用处?我疼爱静姝,也是因为静姝是我养大的。”
  楚修宁冷道:“所以,因为阿箫在禁地里见过您,您就下狠手杀他,甚至连阿谣都想抓去……孕育药引?”
  谢埕笑道:“其实我是不怕他们认出来的,因为哪怕他有本事画出来,凭借这样苍老的画像,你能想到是我?”
  的确不能,他们说是个耄耋老翁,十年前谢埕才五十岁,完全想不到他身上去。
  楚修宁道:“你只是想摆出个姿态给宋氏兄弟看一看,你已得长生,除了亲手带大的女儿之外,旁的亲缘你都不在意。你给他们灌输这种思想,又让他们暗中做了这么多恶事,是想逼着他们弑父,杀了宋锡?”
  “宋锡可不好对付,身边高手如云,且还有好几个替身,我早些年暗杀他几次都不成功,七十的人了,还活的那么硬朗。”谢埕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且我也不敢再动手,他和皇帝似乎早已察觉到了我这股势力,我天影内似乎还有圣上的细作,那么杀他的万全之策,就是让他自己的子孙亲自动手。”
  楚修宁听寇凛提过细作的事儿,但他不知道是陆千机,可见圣上的确已有防备。
  “想夺权没有那么容易,得等有足够的势力和财力。最大的障碍并不是你和袁首辅,是老而不死的宋锡和狡诈多端的寇凛,还有一个守在皇帝身边,身份成谜的大首领……先前我令寇凛和宋家对上,想他们斗的两败俱伤,最好斗死一方,结果……”
  说到此处,谢埕陡然愤怒,“我命宋亦枫来拉拢你,一举将寇凛扳倒,你倒是好,请来宋锡夏准还有袁首辅,来了一招息事宁人,我推波助澜,在京中掀起一阵巨浪,最后竟然只死了一个宋世钧,害的我布局几年功亏一篑!”
  楚修宁半步不让:“您在害我的儿女,害您唯一的外孙和外孙女……”
  “我且问你,他们最终可有出事?!”谢埕猛的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我若真想要他们兄妹的命,他们早死了!”
  楚修宁不防他忽然发怒,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谢埕撑着案台起身:“我倒真想把那两个孩子给弄死,也激一激你的血性!楚修宁,我当年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与我弟弟的识人之能相比,我真是输了,瞧瞧金鸩,静姝死了之后,我拉拢他进天影,他虽不同意,但见我遭病痛折磨,他主动说自己在海上卧底时,发现了一些商机,要去海上赚钱来给我医病,替静姝尽孝。短短十年,他一个毫无经商经验的人,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混成了东南海上富可敌国的大老板,再看看你?”
  楚修宁微微垂头。
  谢埕讥讽道:“什么清流表率,门生便朝野,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你想改革救世,办不到,所以你想成为首辅,为了这个首辅之位你筹谋算计了多少年?哪怕我留下那么多旧部,天影也在暗中帮你,你始终一次没赢过你师兄袁诚!至今都得等着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才有希望!”
  这说到了楚修宁的痛处。
  他并非安于现状,他也会急,也时常认为自己采取的手段过于柔和中庸。
  机遇向来与风险并存,他背后还有那么大一个家族,他必须稳扎稳打,稳中求胜。
  同时,他不愿承担风险,不是他经不起动荡,只是怕给自己两个孩子带来风雨。
  总觉得他们还小,自己还年轻,没关系,慢慢来。
  “国事不成,家事你也同样一塌糊涂!”谢埕从袖中掏出一叠子信笺,朝他扔了过去,“妻子心里想着别人,背着你与金鸩私会了几年你都不知道。你想同葬的妻子,如今也葬在金鸩的麻风岛上。还有你疼爱了那么多年的一对儿女,究竟是不是你的种,你真的确定吗?楚尚书,我的好女婿,你告诉我,你这大半辈子都干成过什么事儿?”
  信笺雪片一般洒的纷纷扬扬,楚修宁没有伸手去接,等落地之后,才弯腰捡了一张。
  纸页泛黄,瞧着已有了些年头。
  而信笺首行“鸩哥”两字,一笔笔似刀子般扎进他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