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回』树下
  街边的小摊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囊,花香沁人心脾。芜姜挑拣着,放在鼻间轻嗅。
  摊主对萧孑笑道:“公子买上一个送给姑娘吧,我这里包的都是干花,百合安神,薄荷醒脑,月季美容颜,各种的都有。姑娘手上这个里头装的是白兰,夏天戴在身上正好能避蚊虫叮咬。”
  萧孑低头问芜姜:“喜欢吗?”
  芜姜点点头:“嗯,你买一个送我。”
  他便蹭了蹭她的脸颊,问摊主:“多少银子?”
  别人都问多少个铜板,只他倒是不食人间烟火。
  “呃……五个铜板买一个。”小摊贩见他虽一身衣料简单,但英姿凛凛不似寻常身份,也不敢胡乱要价。
  萧孑正欲甩给他二两银子,怎生手在腰间一覆,腰间却空了。凤目往周遭一扫,蹙着眉宇道:“该死,必是刚才那个小孩,你在这里等我。”
  叫身后的黑熊几个护着芜姜,一道清健身影便风一般穿进了人群。
  芜姜嗅着花干,问摊主:“可有适合男儿戴的,你再给我挑一个。”
  “有咧。”摊主一边翻翻捡捡,一边睇了芜姜一眼,和颜笑道:“姑娘与公子打哪儿来?生得这样好看,我在这里摆了十多年摊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这卖香囊的大伯真能哄人,不怪生意这样好。还能打哪儿来,自然是打城外进来。”芜姜调皮地抿嘴笑。
  轱辘轱辘,一道轮椅徐徐从身后过来。“姑娘让一让,”听见男子浑沉的嗓音,她便往里头让了让,接过摊主递来的香囊在鼻间一嗅,说:“就这个吧,我哥哥从前就喜欢这种味道。”
  声音娇而清灵,悦耳动听,杨衍抚在轮子上的手忍不住颤了颤——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荫绿的草地上,少年故作谦谦君子的采叶送花,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笑。
  “咯咯咯,太子哥哥,你背的是什么书?”玉兰花树下,她的小手抚着他的脸庞,也如枝头花瓣般馨香柔软。小小五六岁的年纪,眉间眼角就已藏不住娇媚。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满心里都是哥哥对妹妹的宠。书就是背给她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亲着她的手指头儿,将她揽抱在马背上骑。
  马蹄飞快,在初夏的林园里畅快驰骋,急得她的母妃燕姬在背后叫:“阿衍,阿衍,小心点。
  倾国的容貌,却偏生一颗纯至无杂的心。眼睛里只是看着这个宝贝的女儿,心思浅到叫人一目了然。宫中妃嫔有规矩,见到他要叫太子,唯她一个叫自己“阿衍”,他也不与她计较,只是随着她叫。
  那就是个美得没有多少头脑的女人,跟了父皇,满心里就是父皇。天下人都说是她祸了父亲的国,但他却知并不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母后的替身。
  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母后难产早逝后,父皇多年伤心难愈。只是因着她与母后有那几分相似,所以才将她接进宫中。这个小了父皇十七岁的女人,从此就把父皇当成了生命中的天。
  说来不过也只比自己虚长了六岁,说话间并无年岁的沟壑。他心知肚明,莫名便对她有些说不清的怜恤之意。因此对她所生的女儿,也特别的宠爱,从小将凤仪只视做至亲的小妹妹。
  却不料她后来竟能够有那样的傲骨,为着替父皇守贞,甚至能舍得下这个娇如珠玉的女儿。
  萧孑走回来,芜姜问他:“拿到了?”
  “唔。给。”萧孑扔过来一个小纸包。
  芜姜接在手里:“这是什么?”
  “酸果饯。路上听你念叨了几遍,方才看见便买了。”萧孑揽住她的腰肢,噙了一枚送进她嫣红的唇瓣里。
  这般宠溺。
  街市上人山人海,身后的谈笑声渐自模糊。杨衍微弹指尖:“传令下去,景安城里所有的首饰与布庄,但凡是他萧孑看上之物,皆对他抬价十余倍。”
  仆从一愣:“阁主的意思是……这门亲事不给那小子成?可看小公主方才的言辞,两个人倒很是浓情蜜意。”
  “浓情蜜意么?你是忘了他从前的残恶。凤仪单纯,不谙人间□□,空被他一副皮相与花言巧语迷了心。人的本性难改,他生性里寡薄,不是不给,是不能让我的小妹被他得的太容易。最起码不是现在。”
  路边停着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杨衍吃力地站起来,头一次不让人扶,用长臂扳着小腿的义肢踅进了车厢。
  墨色帘幅垂下,车轮子轱辘轱辘,低调地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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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瓓馥首饰庄里,铜黄的镜面映出一张女儿娇好的容颜。白皙的颈间一串石榴珠盈盈绽彩,衬得脸颊也似染了天然的胭脂。
  贯日里只有自己陪他打仗,难得头一次他陪自己选首饰。芜姜心里喜欢得不行,问萧孑:“嘿,你说我戴着可好看?”
  对面的两侧柜台上,雅妹与昊焱也在挑选成亲需用的首饰。盈双与颜康虽依旧不怎么说话,到底两个人也在默默拣看着,忽而对一对眼神,似欲言又止又避开。
  萧孑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眼神:“甚么首饰在我眼里都不及你好看。”问掌柜的多少银子。
  掌柜的睇了眼芜姜眉尖一点嫣红,咳咳嗓子:“回客官,十三万倆六千八分五钱。”
  太过分了,这红石榴珠子再贵撑死也不过一两千银子,怎么就值十三万倆了。
  芜姜把珠子摘下来:“掌柜的门口挂着‘诚信’二字,说话却这般不着谱。”又指着另一枚镯子问他:“那这个呢?”
  掌柜的眨眨眼睛:“这个……我算算,一万九千七百倆四钱五厘。给姑娘打个九折,约莫一万倆出头。”
  一万你个头啊。
  一对夫妇模样的走进来,揩起芜姜刚解下来的那串石榴珠,问店小二怎么卖。
  店小二笑面相迎:“哟,客官您眼光真好,这条链子正在做活动。三百两,还送盒子。”
  芜姜的小脸就沉下来了,看着掌柜不说话。
  她一生气眸瞳里就似潋了一汪清潭,一股倔强且不甘示弱。偏生又漂亮得不行,楚楚惹人心动。
  掌柜的算盘拨来拨去不敢看芜姜的眼睛。没说过小宫主竟然这般凶啊,看阁主冷清幽雅的一个人,平日里说话平心和气的,不想竟然还个小辣椒一样的妹妹。
  其实那珠子戴在芜姜脖子上可好看,整个铺子里的首饰戴在她身上都好看。看小姑娘干干净净的讨人喜爱,他也想卖给她。但是伍管事吩咐了要抬价,他也没办法。
  掌柜的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咳咳,姑娘也不要为难小老儿,实在……呃,实在是城里风气都这样。你去到哪一家,哪一家都是开这样的价……”
  “呼——”话音未落,只觉面前一道清风拂过,芜姜已经牵着萧孑走出去了。空留下他一脸讪然。
  ……
  满城都是这样,一早上兴冲冲地从客栈出来,每一家都是漫天要价。对别的顾客却是好好的,偏就像存心刁难他们似的,芜姜不想买了。隐隐有些忧虑是不是萧孑与城里的谁谁有过旧结,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行踪一定在暗中被盯上了。
  “我不要了,反正从一开始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流亡将军,等雅妹他们买完我们就回去吧。”芜姜扯着萧孑的袖子,作一副无关要紧的样子地说。
  街市上人影如梭,萧孑凤目往周遭一扫,早前如果只是怀疑,此刻却几乎确定这景安城的城主与凤凰阁有猫腻了。昨夜客栈忽然明令男女之间须得有婚契才可同住一屋,好容易掖过一晚上相思煎熬,今早上牵着她兴高采烈地出来采买衣裳首饰,又落得个处处设难。
  但他萧孑的女人,怎可容她受此委屈。
  萧孑俯下头,把芜姜揽进胸口,挑-弄着她的下巴:“不要也罢,那就不成亲了。待我得天下后给你最好的。”
  芜姜不要,卷着袖边儿:“要成亲,雅妹和盈双他们都成……和你成亲又不是涂这些珠宝首饰,重要的是你的心。你说你可是一颗心对我嚒,若是的话,我什么也不要你麻烦。成亲后把你爹给你的那些巨款都交给我保管就行了,反正我也不会乱动。就看你舍不舍得,是银倆重要还是我重要……”
  她说着,目中难掩失落。少女之间的那些小情小事也是逗趣,她有了,她就也想有,互相之间要好着,却又不想被小群体孤立。
  萧孑睇着芜姜轻颤的眼睫儿,只是觉得好玩。晓得小姐妹们都成亲了,唯她一个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心里一定沮丧,便也不再逗她:“小财迷,难怪我爹一眼就喜欢你。成了亲,我的莫不都是你的么?想要回头交与你就是。但我萧家的女人过门,一分一厘的委屈都不容许你受。跟我走。”
  睇了眼不远处随风飘荡的凤凰阁旗帆,拉着芜姜的手便往前走。
  凤凰阁六扇门大开,景安城里的驿点比旁处都要大。掌柜的正在门边与伍管事说话,但见一道青袍携风从眼前掠过,只觉胸口堵了一堵:“这,伍叔你看……”
  那叫伍叔的便是杨衍身边的四十多岁忠仆,闻言抬起头,果然见萧孑牵着芜姜进了店,发束玉冠,唇线下抿,通身的桀骜不驯。好小子,大舅子在考验你,竟然还敢主动杀上门。
  他随在杨衍的身边打理各项事物,自是晓得阁主在萧孑打天下这件事上其实暗中推力不少。想来心里大约也并不是反感,只是不想让这小子太好过。当下便吩咐掌柜的进去招呼:“问什么就给他,看他小子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掌柜的颠着腿迎上来:“两位客官是要来押当,还是来求办事?”
  凤凰阁各宗业务不离钱,没钱的拿宝贝或人命来押当,有钱的进来托人办事、杀人、买东西,它不管朝廷和江湖、好坏与善恶,谁给的钱多接谁的活。
  萧孑冷睇了掌柜一眼:“满天下贴着老子的画像,掌柜的眼瞎么?自然是来做生意,把你这里最好的宝贝拿出来。”
  三楼雅静的小间里,掌柜的战战兢兢抱出一个小盒:“这里头装的乃是前朝西域玉芝国公主入汉的随嫁之物,本是落在燕洛王手上,当年燕灭国逃亡时因急需变通,便在小阁押了当。不想后来人却殁了,当也成了死当,这还是老朽头一次把它拿出来。”
  是一副玲珑润盈的翡翠串珠首饰,柏绿的链珠与手镯,中间点缀一颗胭脂红,在昏蒙光线下绽出幽幽光泽。确有不少年头了,古韵的气息扑面而来,雕工精巧细腻,一看便知是世间难得的上乘之物。
  萧孑挑起来在芜姜颈上衬了一衬,从袖中掏出几纸银票:“十万两,不够的拿我项上人头来凑。”
  天耶,现下城里几家掌柜都知道他是阁主“未过门”的妹夫,阁主视小宫主如失而复得之珍宝,谁人还敢不要命地取他脑袋?
  看着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怎么手段就这般巧取豪夺。掌柜的心疼得说不出话,只是重复叨叨着:“不够啊,不够啊,太少了,将军你看着再给点……”
  萧孑拿剑鞘在他颈上一抵:“少么?是少了点。拜托掌柜的替我向阁主传个话,这门亲事萧某成定了,花凤仪今生必是我萧家的女人。人头就在项上挂着,几时想取了自己来拿,我随时恭候。”言毕当众拦腰一吻芜姜的额头,扣紧她的小手便欲离开。
  “撕拉——”似有一道帘子在暗处拉开,里头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
  “二十年不改嚣张跋扈,以萧将军眼下的锋芒,用不着我杀你,过不了多久取你性命的人就来了。”
  他说的很慢,声线略带沙哑,像曾在哪里经历过沉痛撕扯的过往。却听得人莫名熟悉,像封埋在记忆中的某个旧人被拉起,芜姜的心猛地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雅间内几个当职的掌柜连忙拱手一鞠:“阁主。”
  杨衍摆摆手:“都退下吧。”
  屋子里空旷下来,只余一道帘子在细风中微微拂动。那帘子后置一方褐木的轮椅,他着一袭暗色的衣袍端端而坐,脚上的皂靴一只略显得有些不合脚。
  似一瞬间安静了,隔着帘子,却分明能感知他一双睿目在看。
  萧孑攥了攥指骨,竟拽不动芜姜半路,他很不舒服这样的感觉。
  凤眸微挑,亦不甘示弱地回转过来,扯唇冷笑:“呵呵,传说中的凤凰阁阁主……你终于露面了。我是该称呼阁下少城主好呢,还是该叫你凤九大人?”
  被芜姜打了一下:“萧孑,你快不要说话了。”
  他有些错愕,低头睇着芜姜白皙的小脸蛋,她的眼睛像长在了那帘子上面,魂魄都被定住了。忽然便有些懊恼那个胆小怕事的爹,把自己送去庙里隔离世事几年,也不知那帘子后到底藏着哪个小子,竟能让当年才六岁的她记忆这样刻骨。萧孑很吃醋,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威胁。就像被她排开在第三世界之外。
  芜姜却浑然不觉他的情愫,只是与那帘子后的人形对峙着。
  光阴隔去九年,昔日十七岁少年的轮廓已然生出变化,肩宽了,身量也修颀。但抚在轮子上的手她不会忘,那清长指节上落着的扳指,是从前自己打碎了他的玉杯,叫宫人把杯子的小耳朵磨成了扳指送给他。
  “小凤仪。”杨衍启声轻唤。
  太子哥哥。芜姜叫了一句,却发现听不见声音,太久了,竟然不敢叫出口。
  蠕着唇角问:“你是曾经那个教我骑马的人吗?”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我是。”杨衍默了一默,挑开帘子:“你还记得从前的事。”
  “记得。母妃叫我离开中原,走得远远的,把这里的一切忘记。可我总也忘不掉,只好骗自己不要想起来。”
  “我还一直以为你死了,总不见太子哥哥来找我,你的腿怎么了?”芜姜盯着杨衍僵坐在轮椅上的腿,声音有些颤。
  杨衍抿了抿唇,那生与死的舍断与挣扎太撕心裂肺,不想再回忆。一双冷寂的眸子只是转向门边英姿凛凛的萧孑。
  萧孑一样是震惊,长臂环住芜姜纤柔的肩膀:“杨衍……竟然是你?”
  大梁屠宫第三日便叫人清点晋宫皇室的名侧,唯独没有找到太子杨衍的半丝残骸。彼时有士兵见他满身刀剑栽入静掖池中,那静掖池中有去岁癸祝弄来给孝业帝观赏的鳄鱼,便只当他入了鳄鱼的腹。
  不想竟然还活着,竟是传说中手握天下金融命脉的凤凰阁阁主凤九。
  “是我。”杨衍睨了眼他目中的戒备,晓得这是个爱极了自己妹妹的小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一个叛国的梁将,骨髓里流的终是梁人的血。你要的天下我可以帮你,城与路,随便你过。但是我最小的皇妹,你须得给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