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高光宗
  高光宗记得很清楚, 第一次见到她时, 是在弘启十七年的八月。
  那日天下着雨, 他接了父亲回家, 在院子里看见了站在杨姨身边的她。
  他想, 他大概是有些厌恶她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许久之后,他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初见她时的场景。
  他无法否认她的确生的极好,肌光胜雪, 眉目如画,端丽明艳。他一眼就看出她身上穿着的是杨姨的衣衫,当时心里就有了三分不喜。——尽管这不大合身的衣裳也不损她的容貌, 反而让明丽娇艳的她多了一些楚楚可怜。
  一向热情的父亲对她也很热情。她轻声唤他父亲:“姑父……”
  高光宗见她粉面含笑, 心头一跳,冲口说了一句:“唉, 秋天来了, 秋风也该起来喽。”
  她还没说话, 他的脑袋就被父亲打了一下。他嗷了一声, 转身回房。行了数步后, 忍不住再回头看,正好看见她几近完美的侧脸。
  他的父亲笑呵呵地正同她说着什么。她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见丝毫窘状,仿佛他先时讥讽她上门打秋风那句话, 她根本不曾听见一般, 更遑论面带羞惭之色了。
  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不轻不重哼了一声,高光宗回了书房。
  原本打算回书房看书的他,对着面前的书,却好半天静不下心来。
  他母亲早逝,父亲今年续娶了从宫里出来的大龄宫女杨氏。对于杨氏这个占据了她母亲位置的女人,他没多少好感,对于杨氏所带来的远房侄女,他就更谈不上亲近了。
  ——杨氏倒也罢了,毕竟是他继母,看在父亲面子上,他愿意给她尊重,拿她做长辈。只是她所谓的侄女小杨氏又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还真要在高家长住?
  一想到这里,高光宗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待行至门口,他就返回去坐下,翻开书,大声读了几句。
  小杨氏果真在高家住下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高光宗看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只要一见到她,就觉得身上刺得慌。
  她生的美又怎样?还不是父母双亡,从乡下跑到这里来?丝毫不懂礼数,又惯会在长辈面前装乖。高光宗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很恭敬地唤他父亲“姑父”,唤杨姨姑姑。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硬邦邦的“高公子”?
  于是,他忍不住对她道:“喂,我生于弘启元年六月二十九。”
  “六月二十九?”小杨氏愣了愣,眼中竟闪过一丝怀念。
  高光宗莫名觉得不快,他没好气道:“所以,你该叫我一声哥哥,知道吗?”
  生的好看又怎样?半点规矩也不懂。
  不过,他这般指点了她,她只要不是傻子,都会听话地尊称他为兄长。她说话声音娇美,一想到她能软软地唤他“哥哥”,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期待。
  他板着脸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却见她神色微微一变,轻轻摇头。他心说,不好,难道她竟年长于他?她若年长于他,那他岂不是要唤她一声姐姐?
  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他听她一字一字说:“我有哥哥。”
  他听得发愣:“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看见少女轻笑,仿若初绽的花朵,听她轻声说着:“我自己有哥哥,所以我不叫你哥哥。”
  高光宗心头有丝微妙的恼意,可是他对她口中的“哥哥”,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她年纪小于他,却终究是没唤他“哥哥”,而是叫他高大哥。
  对这个称呼,高光宗并不满意,但他明白,他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兄长,她这么唤他,并没有错,但到底是有些不甘。
  他抢白了她几句,又提出要她帮他誊写话本。——他自幼喜好读书,中了秀才后经营书肆,看别人写话本能赚钱,他便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其实他自己并非不能誊写,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拉上了她。他对自己说,高家不养吃白饭的,得给她找些活儿干。
  小杨氏倒也听话,果真替他誊写。她字迹工整,誊写也认真。只是这人在誊写的过程中,修改了他的一些小错误。这让他尴尬、不自在之余,又有些钦服。
  她比他想的,要厉害一些嘛。
  小杨氏帮他誊写,他没了抢白她的理由,但是在相处过程中,他时常忍不住会同她争执两句。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对。他毕竟是男子汉,整天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高家又不缺一个人的口粮。
  于是,在后来,他就有意识地克制了。只不过那次在他说起关于对皇帝驾崩京中大变的猜测时,她态度古怪,直言他说的有误,两人又不欢而散。
  高光宗自己后来想了想,他和小杨氏相处,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多月,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可是那期间的一些小事,他竟然又记得十分清楚。
  后来小杨氏也写了话本子,两人一起去书局找莫七爷刊印。再后来,遇上朝廷查禁.书的人。再后来,他们会指话本子里有讽喻朝廷的内容……
  他当时是真心想维护他的。——尽管他俩平时并不和睦,可他仍不想她被带走关入天牢。
  但是当那个神情冷峻的男人出现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高光宗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尽管他不明白这不对劲儿来自于哪里。从那人出现时,站在他身边的小杨氏就隐约显出了不安。
  当被白大人的人带走时,高光宗心里尚存有一些侥幸。他们带走了他,能放过她也行。
  ——她再不讨人喜欢,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天牢那种地方,男人进去都要脱一层皮,何况她是个女子?
  他想着,那些人只消把他们写的话本子看上一遍,就会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在天牢里待的数日,高光宗并未吃多少苦。他单独一间牢室,倒也干净。期间有人审问过他,问他同小杨氏究竟是何关系等等。
  高光宗唯恐有诈,一口咬定她是自己表妹。两个话本子都是他写的,她只是为他誊写而已。她识字有限,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想,他这般维护她,等她知道了,定然心中感激。算了,不求她感激了,只希望她日后见了他,多笑一笑,两人和和气气就行了。
  ——这念头一转,高光宗又有几分不自在。他心说,其实她也不是真的不懂礼,她自那日后每次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唤他一声“高大哥”。他让她整理书籍文稿,誊写话本子,她也从没拒绝过……
  在天牢中的那些日子,高光宗除了应付审问,其余时候皆是在胡思乱想。一时想到自己进天牢,父亲不知该担心成什么样;一时想到小杨氏只怕要万分自责;一时又担心书肆生意;一时又忧心他真被冤死,可该怎么收场……
  半夜在天牢里睡不着,他暗暗爬起来祈祷:“老天一定要助我此次度过难关。嗯,保佑我爹爹身体康健……”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也保佑杨姨吧。”
  毕竟杨姨现下是父亲的妻子,只父亲一个人身体康健也不好。
  这么一想,似乎只把小杨氏给漏下了。
  高光宗定一定神,又加了一句:“也保佑她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
  在天牢里待了数日后,高光宗得以出狱。重见天日的他,站在阳光下,竟有些鼻子发酸。
  看来他的祈祷起了作用,他果真度过了此次难关,无罪释放了。
  可惜的是,无论是《青娘传》,还是《潜龙腾渊录》的文稿都被扣下了,他是空手回的高家。
  父亲高屠户在门口燃放鞭炮,又在院子里放了火盆,要帮他去处晦气。继母杨氏也在一旁含笑看着他,眼睛却隐隐发红。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父亲轻拍他的肩膀,声音有点哽咽。
  高光宗自己也心里酸涩,点头:“孩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屠户重复着简单的话语,眼圈儿也红了。
  杨氏擦拭了一下眼睛:“瞧你这几日都瘦了。我和你爹新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你爱吃的。你且歇一歇,就去吃饭……”
  高光宗将视线转到了她身上,轻声道:“多谢杨姨。”他目光微转,心中疑惑,为何独不见小杨氏的身影?
  他本有心询问,可转念一想,这时候问起,倒像是他很关心她一般。是以他暂时压下此事,同高屠户与杨氏一起去了堂屋。
  到了吃饭时,仍不见小杨氏,他佯做无意,问道:“她呢?”
  “谁?”高屠户微愣,“什么她?”
  高光宗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却扫了一眼杨氏。
  高屠户还在发怔,可杨掬月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神色微微一变,说道:“你走之后,她与她兄长重逢了,就去了她兄长那里,你不用担心她。”
  去了兄长那里?
  高光宗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是杨氏说的明明白白,不像是假的。他忽的回想起她那时有点固执地说着“我有哥哥,所以我不能叫你哥哥”。他轻轻“哦”了一声,以示知晓。过了半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杨氏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轻嗤一声,说道:“谁担心她了?”
  竟不再提起此事。
  他在心里暗骂小杨氏是个没良心的丫头。他主动揽下话本子可能涉及朝廷禁忌的事情,可她倒好,跟她兄长一团聚,一声不吭,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真是没良心!
  高光宗在心里骂了几句后,就努力不再想这件事了。反正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她再没良心,那也是她的事,跟他不相干。
  尽管他如此这般安慰自己,可心里仍是有些愤懑不甘。
  初时高光宗还想着小杨氏能带着她兄长一起回来拜访。——至少高家收留过她数月。
  可是直到过年她都没再出现。高光宗先前的心思就有点淡了。一想到她,就觉得窝火。他不想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不对,这只能证明他看人准。
  高光宗对自己说,不是一开始就看出了她是个不懂礼数的乡下丫头么?
  再见到小杨氏,已经是次年了。
  高光宗那时已经没想到能见到她,更没想到见到她时,她已嫁做人.妻。她的丈夫,赫然是那日在惠通书局那个神色冷峻的男子。
  她竟然成亲了?他都还没娶妻,她竟然就成亲了?而且嫁给谁不好,偏生还嫁给那个男人?他们是因为他认识的吧?……
  高光宗一时之间心念如潮,胸口发赌,半点情绪也无。
  看他们郎才女貌,一双璧人,他竟然遗憾自己没能听杨姨的话,早些娶妻。——若是他已经娶妻了,见到他们夫妇,他心里就不会这么不自在了。
  一定是这样。
  她比他年纪小,怎么能早于他成亲?
  也是在这一日上,高光宗才知道她不姓杨,而是姓孟。这件事教他心头烦躁。——相识这么久,他竟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说这原也不能怪他,她称呼杨氏为姑姑,他自然而然地就以为她也姓杨。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么?
  毕竟他也不曾当面唤她小杨氏,她也不曾反驳过。
  ……
  高光宗心里乱糟糟的,也没有待客的心思。
  直到他们夫妇离去,他才有些懊悔。
  晚上躺在床上,高光宗将思绪理了几理,忽的心念微动,想到了一个可能。这想法惊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次日清早,他去向杨氏求证。
  杨氏并未直接回答他,可是她话里话外,分明就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高光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
  后来杨氏曾找他说话。她轻声道:“其实他们是谁,都不要紧。你以后只要不像以前那样欺负她就是了。”她笑一笑,补充道:“不过,你以后想欺负她也不成了。以前的事情,你放心,她不会计较的……”
  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继母,高光宗不大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什么是欺负她?他何尝欺负过她?他以前也不过是说过她几句,跟她吵过几次,对她态度冷淡一些?他何曾真的欺负她?他若真的欺负她,也就不会在惠通书局时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但是此刻杨姨有孕,他也不好反驳她。动了动唇,他终是没有说话。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她也觉得我是在欺负她么?可是他那时就是不知道怎么了,常常忍不住就对她阴阳怪气的。
  杨掬月不知他的想法,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是关于你的婚事。这是原不该我说,只是我嫁了你爹爹,你又叫我一声杨姨,我不免就要费些心思。上次跟你说的姑娘,你还是不愿意么?”
  高光宗不知道杨掬月对于他的婚事焦急而忧虑却毫无办法,——毕竟她不是他生母,在他的亲事上,她也不好态度强硬。
  上次说的姑娘?高光宗愣了一愣:“是姓方的姑娘?”
  杨氏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什么姓方的?是姓房!梨花巷房秀才的女儿!”
  “哦哦。”高光宗应道,“原来是房秀才。”
  杨氏见他态度敷衍,干脆道:“还是让你爹跟你说吧。”
  她到底是继母,不是亲生的。而且在她有孕之前,高光宗明显与她极为疏远。婚姻大事,还是让他亲生父亲多多费心吧。
  高光宗的父亲高屠户对房秀才的女儿极为满意。据说房姑娘生的文秀,从小跟着秀才爹识文断字,秀才女嫁秀才,岂不是正合适?而且房姑娘勤劳能干,她自母亲过世后,就照顾家里,处理家务井井有条。
  虽说房家穷了一点,可没关系啊。高家杀猪卖肉又开书肆卖书有钱啊。他们高家,又不图人家嫁妆……
  高屠户将房姑娘的好告诉儿子,希望儿子能同意。
  高光宗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轻声道:“既然爹爹说好,那就好吧。”
  他想,娶妻当娶贤。既是贤女,那便娶了吧。
  反正他确实是该娶妻了。
  双方有意后,合了八字,婚事很快定下。
  洞房花烛夜,高光宗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烛光下,新娘子粉颈低垂,温柔娴静。
  他怔了一怔,有片刻的恍惚。
  婚后高光宗发现,妻子的确如同议亲前他所听说的那样,勤劳能干,人也温柔。她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俨然是个贤妻。
  对这样的妻子,高光宗无疑是满意的。当他知道,妻子房氏的乳名是房青青时,他微微一愣,想到自己曾经写过的《青娘传》,暗想,许是缘分天定了。
  不过,还是不一样的。
  他写的青娘,容颜明艳娇美,和妻子的文秀温柔并不一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婚后第三年,房氏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可惜这个儿子性子不像他,也不像房氏,经常闯祸。他为此教训了儿子好多次。
  一日,高光宗刚从书肆回来,邻居就怒气冲冲上门告状。他心头一跳,忙问:“怎么了?可是这兔崽子又闯了什么祸?”
  邻居气呼呼的:“这臭小子,趴在墙头上,拿枣子打我女儿的头……”
  高光宗额头突突直跳,连忙道歉。他回去之后就拎了儿子过来,喝道:“怎的又去闹事?上次你把人家珠串揪坏,这次又学会爬墙打人!还欺负小姑娘!”
  他抡圆了巴掌,准备在儿子屁股上狠狠打几下。这小子不过才六岁,竟整日欺负小姑娘,半点男子汉的血性都没有。想老子他六岁的时候,那可是专跟男孩子打架!
  高光宗眼疾手快,一巴掌落在儿子屁股上。
  儿子嗷嗷直叫:“我没有欺负珠珠,我是喜欢她。可她老不睬我,我才拿枣子丢她,我丢了她,她就看我了!”
  高光宗的手忽然顿住了,脑海中似是有道亮光闪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颤声问:“你说——什么?”
  “我不是欺负她,我很喜欢她,想跟她一起玩儿……”儿子抽抽搭搭。
  高光宗愣住了,他忽的想起一些旧事来。是喜欢吗?
  趁他发愣之际,儿子一溜烟儿跑走了。
  高光宗这才回过神来,暗骂一声:“臭小子。”追了上去。
  他想,是或不是已经不重要了。过去那么久,有些事,他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