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回』坡上
  芜姜一路忐忑,几回欲推开颜康下地,颜康都不允。他身材壮硕,步履生风,不一会儿便到得郑伯的门外。
  郑伯夫妇刚用完晚饭,夫妻二个正在洗碗,一辈子没有子嗣,老两口虽清冷却也温馨。看见颜康缱一身寒意抱着满面通红的芜姜走进来,连忙迎出去:“二少寨主,小五哥儿这是怎么了?”
  “烧得厉害,劳烦郑伯帮忙看看。”颜康紧了紧芜姜滚烫的身子,把她在座上一落。
  羊油灯袅袅火光,映照着老儿被岁月勾勒的脸庞。郑伯闭目搭脉,时间又静又长。
  芜姜盯着他时而微微一颤的额角,心里就紧张,跟小鹿乱撞一样突突跳。生怕他忽然开口说:“姑娘,你怀胎有十日。”然后身旁的颜康会不会一刀子朝自己劈下来——
  “妖孽,那娘们会的把式你竟一样也不落!”
  看见郑伯眯开眼缝睨自己,那瞳眸里光亮隐隐,总觉得像把人看穿似的,连忙粗着嗓子警示道:“郑老伯这回可看清楚了,老子是个男儿身,可别给我诊出甚么姑娘家的病。”
  “胡说些甚么,这是我们山寨顶顶出名的老草医,便是那汉人宫中的太医,医术也未必有他高明!”颜康捏着芜姜的肩膀,怎么这样薄,捏捏都是骨头。问郑伯:“小五子发的是甚么烧,如何要诊这许久的脉?”
  郑伯眯着眼睛打量芜姜,好个淘气姑娘,果然是个女儿身。见颜康满面关切,心中不由暗暗好笑,想起他的父亲、当年从寨子外头捡回辛夫人的颜曷寨主,想不到父子同命,皆是这般欢喜姻缘。
  只是以二少寨子豁亮畅达的心性,只怕不晓得甚么时候才能发现,便故弄玄虚给他一点暗示,捋着花白的胡子对芜姜道:“小五哥最近可有觉得口淡乏力,少腹坠沉,手脚冰冷?”
  天呃,全部都被他说对了,芜姜正要开口说话,颜康早已代答:“对极,这小子近日总喜酸辣重口,身子亦凉得无甚温度,不信你摸摸看!”捋起芜姜的袖子,托着她的手腕晃了晃。
  晃个头。
  那手腕白嫩而纤细,就是这样了二少寨主也未能起疑。罢罢,也是命中注定的冤家,任由他年轻人自成佳话去。郑伯点了点头:“那便是有了。”
  芜姜心口突地一跳:“我有什么了?老伯你可别乱讲话!”
  “是老朽心中有谱了。”郑伯抿了口清茶,适才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所谓‘天地人和,阴阳相调’,小五哥体内着了寒邪,寒邪至气郁,气郁至血凝。那血气郁结于少腹而不落,久耗至中气亏虚,长此以往轻则形容枯槁,重则危及性命耶。”
  这么严重,怎生听起来倒像是葵水不落似的。芜姜默默松了口气:“就只是邪寒吗?没有别的?”
  “有没有别的,小五哥既怕老朽乱讲话,心中该是比我更清楚。此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补元益气是最重要。我这里开几剂方子,你回去煎了喝下,每日早晚各半碗。另外再用当归四倆炖乌鸡,隔日一只,好生调养身子。元气一足,那该有的自然就有了。”
  “乌鸡当归?郑伯可有弄错,那女人坐月子的药方,如何开给他一个小子吃?”颜康听了半天没听懂,大掌在芜姜的肩上一拍,很是郁闷地皱起眉头。
  个小娘-炮,模样长得像个娘们,生个病吃的方子也娘们。
  那塞外武士厚实的大掌落下来,只把芜姜整个身子都震了一震。
  郑伯唬他:“二少寨主莫要再对小五哥作凶,此病诡怪,须得好言语细呵护,切忌动怒受惊,否则只恐越发羸瘦。那乌鸡最补虚劳、强筋健骨,男女食用皆宜。左右老婆子得空,二少寨主便将鸡杀好了送来,我叫她每日炖好,遣人给你送去便是。”
  说着夫妇二人相视一笑。
  …………
  “吱嘎——”身后茶色木门阖起,两个人并肩往坡下走着。西塞的冬夜寒冷,便是晴了一天,脚底下的积雪也并不见化,靴子才上去嘎嘎作响。
  芜姜闷着头走路,在想到底要不要支开颜康,一个人跑回去问清楚郑伯。却又豁不下那个脸皮,怕万一没怀上,岂不是白白丢一场姑娘家的臊。
  夜风如刀,风把她散下的碎发乱拂,拂上她清俏的脸蛋。颜康一直在旁偷偷地瞥她,怎么那样小,好像轻轻把她一捏,她就能化在他手掌心里了。
  鬼使神差地,忽然很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长小鸟儿,假装手臂从她跟前晃了一晃。
  被芜姜察觉,一袖子拍开:“干嘛?一路看我。”
  颜康有些窘,低咳着嗓子做一本正经:“小五子,我怎从不见你站着尿过?”
  那一双醇黑的眸瞳里映射着探索的光芒,盯着芜姜的少腹看了两眼。
  芜姜脸一红,瞪眼凶他:“谁没尿过了?老子尿还要给你看啊。须得叫郑伯也给你把把脉,我看你最近越来越不对劲!”
  说得颜康更窘了,罢罢,就这副“老子、老子”的样子也不像是姑娘家。便搡了芜姜一把:“郑老儿也学会了卖关子,什么病这般神秘兮兮。寨子里乌鸡不多,明日还须差人给你去互市上采买,你要怎么谢我?”
  老头儿说得含糊,一会儿有了,一会儿顺了,谁知道是病还是被萧孑那个了。
  “你问我我怎晓得,我自个也不是大夫。现下身无分文,老子又不是女人,总不能以身相许?莫非你竟肯要男人么……欸!”芜姜心不在焉地应着,未料被颜康那一搡,脚下不慎踩到了一个坑。
  “小心!”颜康连忙伸出长臂将她一托。
  她的身子甚轻,轻轻一托便落进了他怀里。微厚的嘴唇触碰到她的头发,道不出一股淡香,那样柔软。身不由心,下意识将她在怀中箍了一箍,怎生下面竟忽然就热了起来。
  他自少年十四母亲被掠走,至今一门心思沉浸在那家门蒙羞的执念里,眼中从未入过甚么女人,也未思虑过凡情,不曾体验过这样一种奇妙颤栗。见芜姜欲要挣开,嗓音一瞬涩哑:“别动,再动要杀人了。”
  他的身量高伟,那里抵着芜姜的腰,怎生渐渐有点硬。芜姜抬头觑一眼,看到他麦色皮肤下透出的红晕,一瞬反应过来,羞得伸手挠了他一道:“还说我娘-炮,你竟对男人也起心思。下次再这样我踢你了,把药给我,我自己回去炖!”
  夜色下那红红唇瓣轻含,哭过的小花脸儿甚凶,适才在郑伯处喝了碗姜汤,两腮红润,俏媚隐约。
  颜康看得有些呆滞,摸了把脸,指尖带下来一缕红,便龇着牙道:“爪子真利。幸得你是个小子,若然是个女人,这辈子休得再想走出我这座寨子!”说着把药包往芜姜的怀里一扔,健硕身影大步将将离去。
  芜姜心里咚咚的,生怕他忽然冲过来要检查自己的“小鸟”,见他在拐角处没了影儿,方才松了口大气。
  一个人回到木屋里,煎了药,吃完后躺下睡觉。
  许是因着那药的暖补作用,明明甚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手伸到床角,又把辛夫人的手札抽出来看——
  “何因何缘生死别离复相见,情浓情淡恩怨牵缠两作难。”
  娟秀的笔体,似有无奈与怅然在其间流淌。那说的故事也久远,二十八年前,大梁太史令苏悳遭奸人陷害,被彼时的皇帝癸夔下令抓拿。苏悳携家眷藏至扶苍城长史辛玮府中避难,不料又被告发,连累辛氏一族满门抄斩。唯苏悳独子苏澈带着辛玮十二岁的幼女辛芙,一路往西逃跑。癸夔派追兵尾随不止,悬崖边上无路,十七岁的苏澈不得以把辛芙藏至大石之后,又脱下她的鞋履在崖石上一搁,制造出已把她推下去的假象,自己便当着追兵的面落崖身亡了。
  千丈悬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她说:“生死仓惶时不知有爱,那时情窦未开,天地茫然间只当阴阳两徊;之后别开又遇,人面已非,却方知有一种情,叫作刻骨铭心。可为之生,可为之死。”
  寥寥几笔,却好似道尽年华哀伤,那么刻骨的,那么用力的。芜姜忍不住想起萧孑,看看人家,宁可自己跳崖也要保全对方,而他呢,却是把自己推出去送给慕容烟。
  脑海中又浮现当日在八卦谷,被萧孑推到慕容烟跟前的场景,手握长剑,高坐马背,目中根本看都不看她。
  芜姜的心便有些冷了,从六岁起把他刻入眼眸,后来遇见,鬼使神差就把他喜欢得不得了,他稍给她一个好脸色,她都能悄悄欢喜半天。恨不得叫他更落魄一点,好能永远被她困在寨子里,哪儿都去不了。一路却是被他扔来弃去,忽宠忽疼,想欺负就欺负,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药性催着血脉游走,少腹微微一颤,芜姜突然生出离开萧孑的心。人生的路那么长,就当做十四岁时年少无知,错爱了那样一个桀骜又绝情的男儿。将来还有二十四岁、三十四岁,还会碰过更多的男人,也许没有他这般优秀,但至少不会让她如此心揪。他将来遇到了怎样的女子,也许比她美,也许不如她美,也许还会不止一个,但是也都和她没关系了。
  现下须得先忍耐着把身子养好,若是葵水来了自是最好,倘若是没来,要打掉那骨肉也须得有个好体魄。看在他们这样纠缠一场的份上,她相信就算是自己走了,他也会帮她把母妃安葬。
  她这般一想便困了,拭了拭眼角阖起眼帘,再醒来的时候又把自己修复成了一个好好的人儿。